难民营

魏蔻蔻:与四百难民为邻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一月中,收到市政厅的通知信,20166月到2018年底,我们片区的一座大楼将被用做难民紧急避难所(Noodopvang),会有近400名难民以此为家。

这座楼距我家公寓楼600米,抄近道去楼后门,仅460米。



曾有家著名的医药公司租用了2-5层,2014年该公司搬走后,一直没人续租。市政府就和楼主商议,由政府租下来,临时安置难民。



来信中也发出市府对该区居民几天后参加商讨会的邀请。

收到信那天,我们大楼里炸开了锅,左邻右舍在楼道里交流此事。除了我和一些邻居保持不反对也不极力欢迎的中立态度外,80%的人都反对。

科隆性侵事件多可怕。咱挨着美容中专,大部分是年轻女学生,太危险!”

商务楼该办公,创造经济财富。难民去远离人烟处住帐篷就行了。

邻居Jansen太太和蔼好客,尊重外来文化,对我父母极好。此时她却号召大家,把周末吃剩的水果皮留着,开会时若市长说难民要来,就拿果皮丢他,绝不答应!

七十几岁的Bart是犹太后裔,他家在二战时东躲西藏活了下来,他母亲一直教他感恩在危难时铤而走险保护他们的人,并多回报社会。他的确一生与人为善,在社区义务服务,到处捐钱做好事。可最近,他因不满难民,迁怒所有的穆斯林。在街上看不惯一个摩洛哥裔男孩乱放炮竹,Bart抢过剩余的炮竹砸向孩子,咆哮着,你们一天到晚只会制造危险!八九岁的孩子吓哭了,直说对不起。

孩子确实调皮,可Bart如此粗暴并拿炮竹砸孩子也挺失分寸。

我去制止Bart:“您是经历了二战的犹太人,最了解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驱逐屠杀的绝望无助,你为什么要怨恨一个种族呢?孩子有错,好好教。何况他和难民潮没有关系!

Bart觉得理亏,点点头没再言语。

我去开会的路上,听广播说,会场周围已加强安保警戒。场外有全荷反难民协会的反对示威,还有支持难民的组织表示欢迎。

支持难民的势单力薄,四个人举着“欢迎你们”的横幅。只见反对难民的人冲上去,立马把这个横幅抢下来,踩坏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声络绎不绝:滚出去、不欢迎!反对者中,有不少是移民荷兰的穆斯林裔。

会议分为听众会和自由交流两部分。

听众会,是居民坐在下面,市议员、难民署人员、警察就其负责的事务,在台上告知大家状况和信息。自由交流,是上述人员分别站在小桌子前,居民有异议和问题,可以去对应的桌子前商议。

开会前,每人除了被送上茶水点心,还被发了张遵守会场秩序的单子,写着使用文明尊重的语言,不要高声喧哗,如有伤害侵犯他人的言行,会被请出会场。

会议开始了,我们片区的市议员发言。他说,我市已有长达20年的难民接管史,经验丰富。2015年难民潮后,城南的临时避难场所一切安好,附近居民根本没有感觉难民在此。

他们没感觉,就再在他们区建个难民营吧。我们不要!台下立马反驳。

议员继续: 我非常理解大家的担忧,但请相信,这个人数是经过数据调查才决定的。最初600人要来,我们经过分析,最多接纳400人。这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我就住在即将成为难民避难所的对街,离得最近,有问题我会第一时间调停处理。

荷兰负责片区事务的市议员,必须住在自己所管的区,和大家在一个环境,同甘共苦,一切都感同身受。可这次,大家不买账。

说得好听!600降到400,我们该感谢你为我们做了好事吗?错!一个都太多,一个都不接受!

你住得近,那一定是你去告密,说那里空着吧?我们选举你当议员为我们办事。有空楼,你不招商促进经济,给我们招难民,像话吗?

难民署工作人员说: 难民受战火所苦,需要帮助。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

听众一片嘘声打断了她。

“你疯了吗?难民和我们一样?长得一样,还是文化一样?”

一个极右翼的老人言辞激烈地描述其心中的蓝图:“我们不殖民了,我们的宗教和文化都不再用于管理这个世界。我们曾相信那些地区的人,把自由交给当地人,让他们管自己的疆域。他们说殖民者残暴,可是他们比殖民者更 残暴地剥削和杀戮他们自己的人民。他们没有管理能力,给其权力他们只会破坏!还是让我们重新治理那些地方吧。”

我想着读博士时,关于基因和伦理的文献: 种族主义,不是一个基因生理学概念,而是一个发源于欧洲的社会学概念。

那些平时善良好客的邻里,觉得“危险将近”时,好似顿时变成了种族主义者”。台下的情绪太激动,台上的人无法继续发言。

会议进入自由交流阶段。我去问了些我关心的问题,比如:

“400个难民的构成是怎样的?都是单身男人,还是家庭?

“难民如何自由行动?”

“难民居住中心和紧急避难所有何区别?”

这个阶段,大家理性了许多。可能是觉得一对一近距离指着别人鼻子骂很不妥;也可能情绪发泄完后,走向了平静。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可以表达反对,但无法改变现实,那还不如好好商谈和面对。难民已经来了,居有定所,总比让其在大街上游荡好。

大家开始正常提问,并和缓地献策。

会议结束了,遗留的问题会在一周后开会商讨,之后会不断跟进。会场外的抗议人群依然反对声不断,但间或也自娱自乐地唱起歌来,不像其他城市出现冲撞暴力的现象。

有人说,欧洲人真虚伪,和善优雅全是作假。我觉得,这恰恰是人真实的本性。

在面对巨大压力和侵扰时,多数人难保理智,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产生的恐惧不安,会互相怨恨而做出偏激的行为。故而,靠个人或某种意识形态宣扬的优异品德来治理社会,靠不住;能靠的只有法律和规则。如今欧洲各国,施行多党制和议会民主,就算极端的政治观得到支持,纳粹德国也不会重演。

就说荷兰,多党制的议会加上至少两党执政,杜绝了激进的可能。即便极右翼党派成为执政党之一,也要和其他1-2个党共同执政,而执政党的决议还要议会中二十几个党派表决。

我从不赞同用焦虑、恐惧和仇恨去思考和处理问题。我们区四万人,多400难民,占1%的人口,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政府在力所能及、经过数据资源分析后所接纳的难民,我支持配合。

我在网上看到难民安置所的视频,一个小女孩在妈妈怀里说起到荷兰的感受:“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我能想象她流离失所的艰难: 战火,流亡,乘坐破烂拥挤的小船,一路颠簸到此。再给他们歧视和不欢迎,其境遇会雪上加霜。

虽不是难民,但我是移民,初到新环境时的不安我深有体会。如今,我和那些移民荷兰多年的人一样,为这个社会贡献付出了很多,交大量的税,为其创造了不少财富

有些接纳,并不见得是消耗,它是一个机会,一个平台,由此会生出创新和美好!


也许多年后,某个人,或平静安乐、或功成名就,回首往事时会说,我5岁那年,为避战乱来到荷兰,一切从那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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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蔻蔻
魏蔻蔻

魏蔻蔻,生物科学博士,定居荷兰,负责医药专利申报及市场拓广,写作分享中西文化异同,评论欧美医药形态。自办原创微信平台微蔻 (Weiko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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