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说唱乐队阴三儿

网络歌曲黑名单:粗暴弑父还是“自反式无能”?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文化部下了120首网络音乐的“黑名单”,北京地下说唱乐队“阴三儿”以17首拔得头筹。或许阴三儿应该庆幸,中国的文化生产怪象向来是越禁越火,我这种对地下音乐不感冒的人也被文化部安利了一回。

这些以纯爷们儿式的京腔唱出来的rap第一次让我们觉得hip-pop这个舶来品来得如此接地气。阴三儿的歌词都很黄很暴力,以至于你觉得连李逼逼跟他们一比都有点南方小清新的味道。但如果说这类宣扬“淫秽、暴力有违社会公德”的歌词惊动了文化部的神经,那阴三儿真正打动乐迷的似乎是荤段子后面的那股强烈的北京爷们儿叛逆劲儿。

讲得理论化一点,阴三儿的音乐里有一种“弑父”的情结。这种“弑父”情结指向的是父辈代表的官方文化,抑或是在这个父辈所牢牢把持的社会结构里,他们清晰地确认自己处于某种无力的社会位置。


譬如在《老师你好》里,他们变身为对抗老师“坏学生”的形象,这种直白的青春期叛逆在华语流行音乐里,上一次出现似乎是15年前ASOS姐妹的那张《变态少女》。“你喝的每口水里TM都有我的吐沫! 整天没事儿干就会趴小窗户偷看! ”这种控诉式的对白显然完全把教师代表的那个教育体制都喷得狗血淋头。

但阴三儿的毒舌并不局限于一种青春期式的叛逆,他们还与北京奥运代表的国家主义短兵相接。《北京欢迎你回来》这首歌显然是林夕填词的歌功颂德式的《北京欢迎你》的彻底改写。“北京的味儿,这是龙待的地儿!一个和平的地方,没出过大事儿!”这样的歌词无疑让人联想到陈冠中的《盛世》戳破的大国幻象。


正是在“弑父”的意义上,我们看到阴三儿的反抗意义。有评论者说,今天的青年和他们的父辈不是两代人,而是分化为了两种人。他们分享不同的语言,彼此无法沟通。今日主流的青年,尤其是“伪精英”们懒得弑父。以经历了以继周云蓬、万晓利、万能青年旅店等为代表的社会批判式独立音乐之后,我们迎来了马頔、程璧、邵小毛等为代表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式的新新人类,驯服一双双“唯美主义的耳朵”。他们不曾真正爱上过野马,家中也不曾拥有过草原。



这类对权力和资本极度温顺的“伪精英”青年们没有世界观,那打着反抗旗帜的青年是否有世界观?在今天被归类为具有反抗色彩的青年文化这个谱系里,以来自乡村、城乡结合部的青年为主体的杀马特文化作为区隔于小清新的亚文化,却无力对主流文化进行“弑父”。在无力重建乡土美学的同时,完成了对城市现代性的失败模仿。另一类则对父辈文化进行恶搞、戏仿式的颠覆,从恶搞雷锋、戏仿毛泽东到试图把邱少云踢下神坛,自觉地与父辈们的启蒙、革命文化划清界线。但这样的颠覆却如其背后的解构主义一道轻易被资本收买,因为他们无力提出对于世界的有效解释。

而以阴三儿为代表的地下音乐是否代表另一种可能?与上述两者所不同的是,阴三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面。这种包装在粗口下的对抗性即使在地下音乐里也并不多见。

但对抗性似乎也只是“半张脸的神话”,另半张脸更接近于马克·费什在《资本主义现实主义》(Capitalist Realism)一书中提到的“自反式无能”(reflective impotence):他们认识到这个世界很糟,但认为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如果以这样的视角来看阴三儿们的反抗,其实也会发现包裹在戏谑、嘲弄背后的“自反式无能”。他们在把所有的刺刀投向这个世界时,并没有返回投向自身。相反,他们说“谁死了,他妈这事儿与我无关”、“谁当了领导这事儿谁爱管谁管”。因此,表面上看他们的批判火药味十足,但充其量就是几个孩子似的大老爷们儿在打水枪。

如同费什在书中描述的那个现象:年轻人24小时地戴着耳机,尽管耳机里并没有传送任何音乐。费什分析戴耳机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流行音乐并不是作为能影响到公共空间的事物来被体验的,而是被体验为向一种私人消费乐趣的撤退,让自己与社会隔离。阴三儿看遍了世界各个角落正在发生的蝇营狗苟,但他们以局外人式的姿态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后撤的位置。

当然,以这样的批评来质疑今天青年普遍的“自反式无能”或许过于苛刻。 譬如,人类学家阎云翔最近谈到今天青年缺乏理想主义这个问题时,反问道理想主义恰恰是从这一代人的父辈们那里失落的。然而,这样看似政治正确的反诘也很容易变成代际间互相攻歼和推诿。

或许更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样的有组织的手段在促成这样的主体转化?在此次文化部的禁令事件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背后的力量。作为权力主体的文化部以粗暴的“文化禁制”(詹明信语)的手段宣告了阴三儿们反抗式的表达无法获得官方的确认。

但真正的危险恰恰在于,当官方出面禁止这样的表达,事实上并无助于我们认清青年困境,也无助于我们进一步反思隐藏在阴三儿们的反抗性背后的“自反式无能”。在一种强制性的“文化禁制”的操作下,这样的反抗性就只能被放在“国家/个人”这类陈词滥调的框架中,在这个框架之外,我们如何获得真正的反抗视野?这样的可能性也一并被消解。

(特约专栏,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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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河西
沈河西

沈河西,媒体人,自由撰稿人,译有《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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