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居所

李银河:中国人为什么没有圈子?

(荷兰在线特约专稿)看到关于林徽因的圈子的介绍,在她的时代,能受邀进入她的客厅、她的圈子在文人中属于殊荣。有一次,她看到萧乾的文字,很喜欢,通过沈从文邀请他到沙龙做客,萧乾受宠若惊,带着朝拜的心情前往。她的圈子中的人们保持了长期的美好情谊,在晚年的记忆中成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关于圈子最典型的理论是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他讲的是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基本模式,每一个人都像一颗丢进水中的小石子,那一圈圈泛出的波纹就是他按照亲疏远近在身边形成的一个个圈子,最近的当然是血亲,其次是姻亲,父辈亲属,祖辈亲属,朋友……照费老的理论,每个中国人都有自己的圈子,都生活在圈子当中。那么,林徽因的圈子为什么被人如此津津乐道呢?因为等闲之辈进不去,它是一个按照林徽因的鉴赏品位划定的圈子,凡是她邀请的都要达到她的审美标准。而她的审美标准比较高,所以能进得去的只是出类拔萃之辈。接到邀请就像接到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当然会喜出望外。

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沙龙,尤其是沙龙一词的起源国法国,文人艺术家都会出入于由名媛主办的各色沙龙,浅斟薄饮,高谈阔论,大家欢聚一堂。从普鲁斯特的描述来看,法国人简直就是沙龙动物,人们的社交生活绝大多数都在这些沙龙圈子中度过,圈子几乎成了社会地位和成就大小的象征。

在当代中国,也有一些这样的小圈子,比如文化革命中的干部子弟朋友圈子,现在的文人圈子,各类读书会形式的圈子。但是并无法国沙龙的规模,也不再有类似林徽因沙龙那种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圈子。

为什么?

我首先想到的原因是政治高压和君子不党的传统。在当代中国社会环境中,结党营私是非常可怕的罪名,所以大家对类似的社交活动在下意识中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1950年代一批文人搞过一个叫做“二流堂”的沙龙,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成为“问题”,招致政治罪名,这还都是吴祖光一类国宝级的艺术家的遭遇,底下的文人小圈子的遭遇就更惨了,有人因此被打成各类分子,毁了终生。

其次,沙龙是社会上存在一个有闲阶级的产物。在社会存在贵族的时代,有一群人终身不必劳作,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穷极无聊才想起办沙龙消磨时间,而这个阶级正好是中国革命的对象。在革命胜利后,这个阶层被彻底摧毁,所有人都必须工作挣自己的生活费,几乎所有的中国人没例外的都必须有一份工作,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样就釜底抽薪似地毁掉了所有的沙龙。

再次,中国已经不再有终生生活在上层的文人。目前成功的文学家艺术家全都是底层的人,至少也经历过底层的生活。莫言就是一个典型,他的家境连一般水平都达不到,是赤贫;刘亮程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出身;王小波冯唐是城市人,但是前者经过插队工厂一类的底层生活,后者也是胼手砥足在商场打拼,全都经受过磨难;张艺谋为了买相机卖过血;贾樟柯的电影不经过底层的体验也是做不出来的。这样的渊源和经历对于一个小说家艺术家来说是一笔大财富,但是他们也不会有闲心去搞什么沙龙聚会。

最后,中国文人相轻的风气恐怕也跟西方人有所不同。中国古谚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果每位文人都暗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那么沙龙是办不起来的。一般公众对于名人也多是羡慕嫉妒恨,少有由衷喜爱。所以杨绛先生会讲到“隐身衣”,那就是在社会上要绝对低调,不可张狂,他们夫妇也因此才能在一次次的运动中幸免于难。办沙龙,搞圈子,显得实在太张狂,纯粹招骂,这也是圈子沙龙风光不再的原因之一。

总之,所有的中国人还是像费老描绘的那样,全都生活在自己亲情友情的小圈子当中,几乎没有人还有那种沙龙式的社交生活。话说回来,这也未必全是坏事,大家全都一个人闷头老实干活,全都活得实实在在,没有虚荣心,不做表面文章,不交表面朋友(中国人把一般社交活动叫做“应酬”,非常传神,指的是只是因为利益关系不得不应付一下的社会关系,并无私交)。大家的生活圈子中只有至爱亲朋,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必讲究礼仪,不必戴上面具,不必登台表演,只有实在的快乐和亲切的情感。当然,与此同时,大家也全都丧失了在林徽因式沙龙中满足虚荣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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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银河
李银河

女,1952年出生于北京。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婚姻家庭、性别和性。曾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50位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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