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只有此岸”:专访作家毕飞宇

荷兰语虽属小语种,但历经几代译者的辛勤耕耘,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的成果颇丰。去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更让欧洲书市对中国作家的关注度上升。今年2月,荷兰De Geus出版社翻译出版江苏作家毕飞宇在2011年获得“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玉米》(荷语译名《三姐妹》)。毕飞宇先生于近日应邀访荷,荷兰在线记者前往莱顿参加其作品访谈会。

访谈会在荷兰连锁书店Selexyz举行,由著名的莱顿大学汉学院和莱顿孔子学院共同举办,荷兰汉学家柯雷(Maghiel van Crevel)教授主持。曾译著毕飞宇前一部作品《青衣》的林恪(Mark Leenhouts)及好几代的荷汉翻译家均在现场就座,但《三姐妹》的译者孟逸夫(Yves Menheere)因人在台湾,而未能出席。

回答对此行的印象,毕飞宇先生不忘对莱顿大学和荷兰优美舒适的生活环境恭维一番,表示有机会来莱顿旅游和工作感觉很自豪和幸福。他说,“能和荷兰人一样体验当地的生活,我觉得这和艺术一样重要。”

“藏在小说背后的人和文化最要紧”
谈到文学翻译的难易,毕飞宇说,小说家和翻译家的会面比两个普通人的见面意义大得多,“因为我们代表着自己的文化,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有融合有对抗,甚至一个单词,有时候就能体现语言的特征,同时体现着文化的特征。”他希望荷兰的读者能够通过自己的小说了解中国、中国人和中国的文化。但他又从思辨的角度出发,表示人与人之间的无法彻底相互理解,决定了翻译的不可能性。

“我在书房写作的时候,从来不去幻想有人会真正地了解我,同时我也没有自信觉得有能力去了解另外一个人。写作和翻译,我都觉得不能百分百地表达内心。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悲剧,谁都不能改变。”随后他话锋一转,强调道,“但这并不可怕,因为人有强大的愿望去了解他人,还有更大的情感,那就是爱。人类尽一切可能地互相理解,这种努力伟大而悲壮,表面上是消极的,但承认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翻译反而是积极的。”

相信虚构,批判极权
毕飞宇的《玉米》三部曲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文革时期,通过讲述与权力得失相关的乡村女子的命运,揭示出在一个贫瘠时代,不同人之间权力的较量,和权力对人性的腐蚀。就柯雷教授提到书中流露出的强烈的社会批评感,毕飞宇亦毫不掩饰中国作家,乃至文艺工作者历来固有的社会道德责任意识。他说,“批判是责任,作家必须承担这样的责任。”但他的笔锋并非针对一切权力,“我全力批判的、绝对不能容忍的是极权——一个人对其他所有人的权力。如果中国的文革仅仅是人们之间权力的大小关系,我想我是可以接受的。”

毕飞宇在文革期间成长,大学时代广读西方文艺作品,这都对他的文学创作影响至深。他说自己没有信仰,但相信虚构(fiction)的力量。“我是一个渴望描写中国的人,渴望描写中国的现实,可是中国的历史太长,中国太大,无法一一描写,唯一的办法就是虚构。”他解释说,“描写存在着评判是否准确的问题。以一个中国人的现实处境,如果两只脚站在地上的话,不容易准确;虚构的话,反而能获得真实。”

“我已经看到金钱的两个牙齿了”
文学与金钱,与市场的关系是当前中国作家经常被提问的话题。毕飞宇对此有着形象的描述。他说,中国现在处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金钱的权力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我已经看到金钱的两个牙齿了”。他和观众分享道,自己年少时读巴尔扎克,觉得这位大作家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批判金钱;但长大后才顿悟,巴尔扎克只是告诉人们,过多的金钱会阻挡人们之间的爱,阻挡人对上帝的爱。作为今天中国的小说家,他不会盲目批判金钱,但有责任说,人与人之间的爱,人对自然的爱远比金钱重要。“希望在中国,人民币不会阻挡人民的幸福。”

毕飞宇最后谈及对荷兰文学艺术的了解,他表示自己读过荷兰著名作家塞斯•诺特博姆(Cees Nooteboom)的两部小说《仪式》和《万灵节》,作家的叙述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相差甚远,但其分析历史和哲学思辨的能力令人敬佩。他还强烈推崇17世纪绘画大师维梅尔的画作,认为维梅尔的画告诉人们,生活的全部秘密、内容和目标就是自己当下每一天的生活。毕飞宇感慨地说:“人们常说此岸和彼岸。人类历史上有太多用彼岸作为理由,杀戮我们的生命,但那是一个谎言。生活只有此岸,没有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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