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首位“出柜”国会议员:跟生命的时间赛跑,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 文|刘毅强

每年的六月都是全球的 LGBTI 骄傲月,世界各个城市会举行盛大的骄傲月游行,今年受疫情影响,数百场游行和活动都被取消或推迟,骄傲月的庆祝活动转在6月27日线上举办,骄傲团体、活动家、社会团体、政客和各国领导人的演讲和展演都在24小时不间断播放,同时活动方也通过Pride Relief Fund平台为 LGBTI 群体募捐。

虽说今年的骄傲月游行没有办法在线下举行,但人们仍然能欣赏丰富优秀的节目,向往更加进步开放的生活,所有这些让人们引以为傲的自由和权益,都是通过不懈努力才争取到的,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权益就是同性婚姻的权利。众所皆知,荷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实现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这标志着 LGBTI 群体争取自由和权益的一大重要胜利,让许多受到歧视和侵害的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事实上,笔者曾经以为,在自由和包容的气质已经深入到骨髓里的荷兰,同性恋“当然”可以结婚。但是在与荷兰律师Boris Dittrich谈话并阅读他的回忆录《一把紫色的蓝椅子》(“Een Blauwe Stoel in Paars”)以后,我发现自己真的错误地理解了这个国家的历史。

Boris是荷兰第一位公开自己同性恋身份的国会议员,在他担任国会议员的任期内,荷兰实现了同性婚姻合法化。这对于20多年前的世界而言,也是头一遭的变革,而他就是这一变革不折不扣的“背后推手”。这本书中一个名为“跟生命的时间赛跑”的章节,真实地记录了这场变革前后若干或是感人至深或是发人深省的故事。

历史就像一面镜子,反射的是今天的现实。Boris的回忆录让人意识到,跟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在今天看似理所当然的变革背后,荷兰也有人曾面临和当今许多活动家一样的困难,他们的故事也能够给所有人带来勇气和启发。

“被”出柜的议员

也许现在很多人都会认为,像荷兰这样的欧洲国家已经是“无柜可出”——因为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一个人喜欢同性跟喜欢异性没有什么区别,整个社会的法律、制度和教育理念等方方面面也确保对性取向的歧视没有立足之地。可是在“Boris的那个年代”(上世纪90年代)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Boris在竞选国会议员以前,已经做过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地区法院的法官和阿姆斯特丹市议厅的议员,可谓是不折不扣的荷兰社会精英。他虽然没有跟家人和朋友隐藏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但他的同僚还是会很友善地提醒他,这一身份可能会消耗(cost)他的政治资本。

Boris最终决定大方地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否定的话,那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可以代表其他人的民众代表”。同时因为他认为竞选议员跟自己是否是同性恋无关,所以在接受了荷兰一家同志媒体的采访后本想把这个话题就此搁置,结果另外一家采访他的主流媒体却将他的身份变成标题大肆渲染,这让他大为恼怒,好像自己是在“卖弄”这一特点一样。在Boris的抗议之下最终这位记者退让了,他提出之后以另外一篇对Boris更加平衡的采访做补偿。

Boris实际上在努力做到很多同性恋群体想要的平衡:希望被看到,但是不希望变成一个“标签”,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个人的才华跟自己的性取向无关,同性恋和性少数的身份不应该成为歧视或是优待的理由。

赢得看似不可能的战友,说服别人也是在说服自己

在1994年刚刚开始代表荷兰D66党成为议员的时候,Boris也并不知道自己希望为同性恋争取婚姻权利的主张,是否会得到其他党内同僚的支持。有点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刚刚开始推进这个议题的时候,自己也很犹豫。Boris当然相信同性恋应该结婚,但是他似乎又能理解那些认为“婚姻应该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结合”的声音。他甚至对自己的犹豫做过深度的心理解析,试图解释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剖析自己是不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一天早上他碰巧遇到了自己的党内同僚Bert,Bert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看上去并不太像会成为Boris在这方面的战友。但出乎意料的是,Bert很支持Boris的议案,他表示,“同性恋当然应该可以结婚”。他也告诉Boris自己和家人对看同志的杂志很有兴趣,这让Boris很吃惊。

“我觉得你对我们异性恋有偏见,为什么我们不关心同性恋在关注什么?”Bert说。

“是的,你说的对。” 这时Boris有点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内心的独白是:我们自己经常很容易就戴上有色眼镜,为什么我会觉得别人对我们(同性恋群体)漠不关心呢?

有了Bert的支持以后,Boris在说服其他党内同僚的时候更加自信了,他逐渐不再怀疑自己的立场,经过几次来回,最终也说服了D66党的其他同僚,以政党的立场在议会中提出和推进支持同性婚姻的提案,使之成为荷兰历史上第一个在议会中公开提出这一政治主张的政党。

临死之前想要结婚的Joop

D66党在议会中支持同性婚姻提案的决定立即成为了全国新闻,有一天Boris收到了一封来自鹿特丹的信,一名叫做Erwin的男子在信中写道,他从报纸上读到D66政党认为应向同性恋者开放婚姻的决定。

“尊敬的Boris先生,

……

25年前,我遇到了我的(男)朋友Joop。我们很快就搬到了一起。因为环境对同性恋不利,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出柜。我们跟别人说我们是好朋友,室友,而不是一对恋人。

后来Joop和我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Joop去他的父母那里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但这是一个痛苦且错误的决定。他们告诉他立即滚出去,“垃圾”是他们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家里只有他的妹妹仍和他保持联系,每年她都会来看望我们几次。不幸的是,她几年前死于车祸。直到她火化后他们才告诉了Joop 。这样的故事我可以告诉您更多,但我想先跟您讲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

Joop能够活着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感染了艾滋。Joop最大的愿望是在死之前能够作为我的先生或者我的伴侣,跟我一起去餐厅,和我一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我们把法律上的承认当作我们关系的印记,二十五年来我们一起共享着欢乐和悲伤……

简而言之,我想要求你让议会的紫色党派(议会中除了基督教政党以外的执政党的统称)尽快通过新法律。对于Joop来说,法律上的认可是不可替代的,这也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封信让Boris更加坚信自己已经说了很多次的信念——必须开放同性婚姻。这不是一个抽象的决定,无数生命将会受此影响。而且对于像Joop和Erwin这样生死相许的恋人来说,这是在“跟生命的时间赛跑”。

对抗公开诅咒同性恋的基督教政党主席

开放同性婚姻的声音在那时看似积累了势头,但荷兰国内的保守势力也并没有退让。基督教政党RPF的主席Van Dijke先生在一次公开的采访中向记者反问:“为什么偷窃不如违反圣经第七条诫令(谴责不轨性行为)那么罪恶?是的,我想问为什么做同性恋比当小偷更好?”

Boris在看到了采访以后径直走向了Van Dijke在议会的席位,他那时还想给Van Dijke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是在侮辱同性恋吗?”Boris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你不应该这样看。你是同性恋,你公开主张这一点。而我只是指出了你的生活方式对社会中的年轻人产生了不良影响,并且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这是我的观点并且我坚持这样认为。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谴责你,我们的合作也不应受到影响。” Van Dijke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将我比作骗子和小偷。我认为你的言论是具有侮辱性和危险的,你才是对社会有不良影响的那个人。”Boris说。

Boris十分生气地离开,之后他迅速地找到了其他几个主要政党的领导人,希望形成一个共同声明。由于政党立场的不同,这个在今天看起来很正常的谴责声明,在那时对Boris来说是一个艰难而又痛苦的、经过来回妥协的结果。最终他们形成了如下回应:

“尊敬的Van Dijke先生,

我们已经读过了您的采访。您在采访中将同性恋与犯罪的人(例如小偷和欺诈者)并列。您也表示自己完全支持这样的立场。

首先我们看到已经有您的党内同事表示他们不同意您的个人看法。我们国家的《宪法》第一条十分清楚地写明:在荷兰的所有人应该在平等的情况下受到平等的对待,禁止基于宗教信仰、政治立场、种族、性别或任何其他原因的歧视。

此外荷兰《刑法》 第429c条也规定,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基于种族、宗教信仰、性别或性取向等而歧视他人的人应受到惩罚。”

事后,Van Dijke被检察官提起了刑事公诉。虽然初审法院判定他有罪并处以罚款,但上诉法院裁定他无罪,最终荷兰最高法院也支持了这一无罪判决。

Boris作为一个政客无法干涉法官的决定,但他认为正是这一先例,让之后更多基于宗教针对同性恋的仇恨言论肆无忌惮,甚至到今天荷兰仍然有零星的针对同性恋的暴力。D66党的现任主席在今年5月17日国际不再恐同日,通过一段视频平静地读出了自己在网络上遭受的言语暴力,以告诉所有荷兰人这个节日不只是为了纪念。即使同性已经可以结婚,也不代表歧视在荷兰会完全消失。

世界不再一样的那个夜晚

在Boris的第一个议员四年任期届满的时候,荷兰议会已经以大比例赞成通过决议,要求政府拿出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方案,但是政府的 “消极怠工” 让这一进度停滞 。

荷兰在1998年大选以后,新的政府组阁成功的条件和承诺之一便是实现同性婚姻,最终荷兰议会在2000年9月12日通过对荷兰民法典的修正案,将荷兰民法典(Burgerlijk Wetboek) (“DCC”)中第1:30款(section)更改为:“婚姻可以由两个不同或相同性别的个体组成(Een huwelijk kan worden aangegaan door twee personen van verschillend of van gelijk geslacht)。”

那年早些时候Boris再次收到了Erwin从鹿特丹寄来的信,这次在信的末尾,他的伴侣Joop在签名之前写上了一句“我们还是很想结婚!”(那时荷兰已经通过了民事结合的法案,他们已经可以通过民事结合确定自己的关系)。

在议会投票通过法案的那天,Boris无不深情地向所有议员和荷兰公众说:

“最后,主席先生,我想说,最近我因为收到一名来自鹿特丹的男子的信而很感动。这位先生坚持认为议会应尽快通过这一法案确保同性可以结婚。他已经和他的男朋友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们共享着欢乐和悲伤,而现在他的男朋友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只有几个月可活的时间。他们二位最大的愿望仍是他们可以结婚。对于他们以及所有与我接触的人,我在这里想要说的是:再等一下,政治决定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现在我们真的可以看到这个隧道的尽头了。 ”

新的法案从2001年4月1日的凌晨开始生效,从那一天开始,地球上出现了第一个同性可以结婚的国家。在那个凌晨,首都阿姆斯特丹市议厅组织了荷兰第一场同性婚礼,四对新人在全世界的镜头和摄像头前喜结连理。

Boris自然也受邀参加,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当他走出婚礼现场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上来,他说:“我想介绍自己,我是Erwin,我给你写过几次信。”在简单的寒暄以后Boris问道,“你的男朋友Joop呢?”。这时Erwin抓住Boris的手臂说,“他没有能够等到这一天,他在今年1月去世了。但是我是为他而来的,我知道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一时刻的。”

Boris的回忆录很令人感动,同时也让人看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笔者在阅读时不停想起那句老话——“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今天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跟20多年前相比更加友好和包容的世界里,那我们这些普通人又可以做点什么呢?

毕竟世界的改变不是一个人做了很多,而是很多人做了一点点。今天,我们还有很多场跟生命的时间的赛跑。

 

作者 | 刘毅强

国际法促进中心创始人和执行主任

荷兰在线
荷兰在线

荷兰在线以荷兰为中心、欧洲为视角,与全球华语世代一起发现各种前沿及有趣的创新项目。我们想通过各种脑洞大开的故事,改变创新在大众文化中遇到的困窘与误解:创新其实是一个个小灵感的累积,离你我都不远,它是很好玩的事情,而且会越玩越high!

扫码分享给微信好友

扫码分享给微信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