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周刊事件拷问欧洲移民政策

欧洲种族歧视:社会失范和极端势力的诱惑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11点钟,同事们聚拢在办公室中间,为《查理周刊》的同行们默哀1分钟。集体仪式的确会增添肃穆和沉重感,身边有人小声啜泣。

这确是令人哀痛的惨剧。那么多幽默的家伙死了——或许死之前一刻还穿着骚气的格子西装端着咖啡杯的法国人。

在眼泪、哀恸和愤怒中,在这些“正义”对“非正义”,“文明”对“反文明”的声讨声中,我想说些不相关——或者说更相关的话。不是要为恐怖分子——那些对无辜者实施无差别伤害的人辩护,但相比起情绪宣泄,我更感兴趣他们从哪里来。

欧洲多元文化融合的失败

他们是欧洲公民。

由极端穆斯林势力发动的欧洲恐怖袭击,你在网络和电视上看到的长着一副中东面孔的年轻恐怖分子,他们其实是丹麦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数据显示,加入ISIS的欧洲公民人数已有三四千人。

他们不是驾着小船从意大利南部偷渡入境的北非难民,不是基地组织在当地山区用利益诱惑招募的没受过教育的无产年轻人,也不是从中东国家跑来欧洲打黑工的非法移民——或许有些人的父辈是如此抵达欧洲的。

他们是出生在欧洲的穆斯林移民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是欧洲各国该国公民。或许,对于住在欧洲的人来说,他就是你每天路过那家kebab店老板的儿子,是你在城市里移民聚集区域市的市场上擦肩而过的路人甲。


这太奇怪了,放着欧洲舒适的日子不过,为什么冒着流血牺牲的险跑去加入IS这样的极端恐怖组织?

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他们无法过上你我想象中的欧洲生活。

更进一步说,这些在欧洲社会出生长大、接受教育的穆斯林新生代,他们不仅从内部威胁着欧洲社会的安全(自由出入边境),也折射着半世纪以来欧洲对于外来族裔吸纳融合(intergradation)和多元文化主义的全面失败。这才是法国一系列暴恐事件背后,更本质的问题。



极端势力的诱惑

欧洲跟美国很大的一点不同,就是它从来不是一个移民社会。二战后,由于经济腾飞带来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欧洲各国都从前殖民地或周边欠发达国家引进了大量劳动力,荷兰召唤了摩洛哥和苏里南人,德国请来了土耳其人,法国境内则挤满了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裔移民,北欧人发现劳动力都被抢光了,就向刚刚解严的前共产主义东欧的难民们开放了边境……

他们是举家移过来扎根了,在欧洲娶妻生子,久的甚至已到第三代。但是这些移民很难融入当地社会,或多或少缺乏跟当地人平等的机会,公共生活里,他们的声音无法被倾听,在政策制定上很难有足够多的话语权,也很难对所在国形成归属感和认同;他们大量聚集居住,形成城市里一个个孤岛式的社区,并不断强化自我认同。

欧洲相较于美国,缺乏处理移民的经验。对于欧洲人来说,故事刚开始时,移民无非就是生活里的清洁工、理发师、送餐员,随着时间的发展,欧洲人慢慢发现,这些被“请”过来的劳工真的住下来不走了,他们在这里繁衍生育(还生很多),成了周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故事的开头不是太愉快,但日子还能过下去,欧洲人还能保持自己的耐心和宽容。随着移民越来越多,情绪开始起了变化,再后来,经济逐渐不景气了,失业率飙升了,社会犯罪率也在上升,矛盾就愈演愈烈了。人们总是这样,勉强可以同甘,共苦很难。日子变差了,责怪谁呢,政府肯定是要骂的,骂完了,就得怪罪到移民头上:是他们抢了我的工作!是他们涌入后靠社保度日拖累了我们的经济! 更重要的是,他们(移民)长着不一样的模样、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和习俗且很难归化,欧洲人对于欧洲被伊斯兰化有着切实的恐惧

说回到欧洲穆斯林移民。他们在当地社会无法真正融入,且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和异样眼光,于是他们抱团取暖,从自身社区的宗族、文化和宗教上找寻认同。相比他们的父辈,新生代穆斯林对伊斯兰教的归属感反倒更强了。经济危机爆发后,各国失业率激增,作为相对社会底层的移民群体,被剥夺感和痛感更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意识形态因此有了市场——我们都是兄弟姐妹,都爱真主穆罕默德。我们所遭受的苦难,是因为这个白人主导的不公正的世界,来吧,来加入我们自己的“community”(社区),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向他们展示我们的能量——当地社会没能提供的归属感、荣誉感、被倾听、被关注的需求空白,被极端势力填补了。

只要规则有不完善、不公正的地方,极端的声音和解决方案总能找到市场,它就是被人们利用来表达愤怒的方式。

英国是西方为ISIS输送战士的第一大国。而被小清新们美化为“世界上最幸福国家”的丹麦,也紧随其后。在ISIS发布的一系列“斩首”视频中,其成员都说着一口流利的英国口音,而已公布的照片显示,ISIS成员中不乏跟伊斯兰教毫无关系的白人,这还不包括多次被英美警方宣称逮捕的”试图奔赴叙利亚为ISIS而战的白人公民”。他们也为了真主而战吗?还是说,在ISIS身上找到了对这世界发泄不满的寄托?

在愤怒和反恐的话语叙事之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欧洲社会治理危机

一个社会内部不同族群、不同声音的融合和博弈,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而不是简单道德上的善恶判断。只要这博弈诉诸于和平,而非暴力。人们本能的不喜欢外来者,不喜欢跟我们不一样的事物(无论语言、习俗、肤色还是宗教),尤其当这些外来者相对弱势、乃至威胁到我们自身利益的时候。

我不是在为恐怖分子开脱,也不是在简单的控诉社会不公正,并呼喊一些“正义”口号。对于伊斯兰极端势力当然要下硬拳,他们是人类社会的公敌。我只是不安,当下的愤怒和讨论,似乎再次偏离了那些真正紧要、本质的问题。

伊斯兰国的那些疯子,增派军事力量消灭就可以了,可如果敌人自内部生长呢?如果愤怒和不满像病毒一样蔓延、繁殖呢?把占人口近10%的移民都赶出国境线?

正如有论者提到的,这一系列事件或会成为欧洲“反伊斯兰化”运动的一个引爆点,极右势力将借此大做文章,德国德累斯顿街头的民族主义者们也为其呼声找到了更有力的现实依据。荷兰民族主义极右政党PVV党魁,著名的“种族主义头子”Wilders已经站出来发话了:都说多少遍了,可你们欧洲的领导人们就是意识不到:这是一场战争。

穆斯林群体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极端势力无法代表整个穆斯林世界,普通穆斯林也是原教旨主义的受害者。而当极右翼获得话语优势,煽动懒于对穆斯林群体区别看待的庸众,甚至诉诸暴力(不要忘了,2011年的挪威杀人狂布雷维克是极右反穆斯林分子),又会加剧欧洲温和穆斯林群体的生存困境,让原本就有失落和抛离感的人群进一步,给极端势力的意识形态以发挥空间。

欧盟各国现共有1500万左右穆斯林,预计到2025年将达到3000万。要知道,哪怕穆斯林占绝大多数的土耳其也才7000万人口。社会内部族群撕裂,相互仇视,是社会不能承受的代价。

在这么一个举球悲愤、人人手举“我是查理”标语的时刻,说这些话是“政治不正确”的。但我只是担心,这一切又将落入西方社会习惯式的正义与非正义、文明与反人类的叙事。这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遮蔽了更深层次的危机。

对于欧洲来说,如果不能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和普通伊斯兰族群做出区分,如果不能在打击极端势力的同时正视社会内部失范带来的族群撕裂,出了问题就上升到民族矛盾、就以安全为由对个别宗教进行粗暴的控制和干涉,媒体上搬出过时的亨老爷子来大谈一番“文明对文明的战争”,惩罚还会到来。

(特约专栏,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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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常

孟常,旅欧媒体人,现居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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