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

《长江图》导演杨超:电影需要展现更复杂的中国

[编者按] 由导演杨超执导的中国魔幻主义爱情片《长江图》,讲述了发生在长江上两个时空交错的爱情故事。在日前的2016年柏林电影节上,该片作为本次柏林电影节唯一一部入选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斩获了银熊奖。在获奖的前一天,笔者在柏林采访到《长江图》的导演杨超。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

文/Louis Hothothot

记者:您的作品中一直有“在路上”的感觉。

杨超:是的,从直觉上来说,我有个“万卷书万里路”情结。拍《旅程》的时候,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始终希望是有一种流动的、变动不居的生活;我后来自己想想,我对老年的那种停滞的、平庸的、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恐惧的。我喜欢的片子也都是对现实有所超越的,我喜欢极致一点的、疯一点的,我不愿意接受纯写实的艺术品。

记者:可是这种写实的、现实的风格在中国艺术电影中很主流。

杨超:是的,我觉得中国电影几十年来类似的作品太多了。已经是极大的主流了。人们透过镜头看看中国县城里的人是什么样的:喝酒的人、底层的生活、冲突、矛盾。这个风格就渐渐成了中国和世界交流的固定通道。

记者:《长江图》是今年(柏林电影节)唯一的一部不写实的中国影片。

杨超:总的来说,多年以来,西方电影节形成了看中国的方式,有点固定化,偏现实主义。这曾经这是一个窗口,可以让西方看到中国,时间长了,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有了固定的思维,于是人们在考虑拍一个中国的艺术片的时候,就自觉不自觉地选了这种风格;我们看到很多人为了适应这种需求,而追求一些表层的、甚至扭曲艺术性的东西。

我来拍电影《长江图》的时候,考虑的大的方向,就是不应该只有一种固定的观察角度,也不应该只有一种固定的呈现角度,中国人的心灵历史、情感深度、审美的能力、甚至是艺术形式构建的能力,都应该在这个时代体现出来。现在已经到了应该看到更为复杂的中国的时刻了。

记者:为什么新现实主义会这么主流,淹没很多其他类型的声音呢?

杨超:这个很自然,我们真正打开国门和西方交流是80年代的改革开放,很晚近的。从“五代”以来,才开始的,“五代”电影都是东方奇观式的,那一拨(的电影)对西方来说,类似于我们到其他国家看一个民族歌舞表演,极为表象的、奇特的东西。那一拨过去之后,是中国现实主义,这个路径是很清晰和合理的。再往后,中国现实之下的是什么?社会肌理是什么?

交流就是一个互相说话的过程,当第一个交流者用了这种语言,后来者就模仿、使用这种语言,交流就更容易达成,所以是很自然地。

记者:您的年龄属于“六代”导演,但是选择这种魔幻主义的语言风格,是为了挑战同辈的新现实主义的主流权力吗?

杨超:更多是个人选择,因为很多人还愿意那么拍,我举个例子,我们觉得现实主义的路子已经太强大了,但是我们的现实主义路子也没有拍出来达内兄弟那样的牛b东西来,达内的《单车男孩》,那么浑然天成的东西,我们没有。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讲得更深一点:这并不是现实和魔幻的区别,中国电影的语言启蒙的这一关并没有过。所以你拍现实也没有问题,拍魔幻、超现实都没有问题,关于电影本身的语言还是要深化,要做到让全世界观众都迷醉的程度。现在有些导演说“我的语言不怎么样,你别看我的语言,看我的内容,我拍的是中国”。这是不可取的,有了互联网,双方的陌生感都渐渐消失了。

记者:旅游的人也多了。

杨超:对,从最近几年电影节观众的反应都看得出来,“我旅游看到的中国都比你拍的真实!再呈现一种僵化的现实我就不满意了”,所以这种肯定慢慢的会变的。有一件事永远不错的:一个导演要深化自己的语言。有了这个,我到那里都能拍,我拍一个德国,也能让德国人迷醉。你说巴赫的音乐,有矛盾吗?没有,但是音乐本身,美,感染人。

记者:这也艺术和媒体的区别。

杨超:对,中国电影很多时候承担了媒体的功能。艺术这个东西最终不是靠告知一个信息来改变世界的,是靠美,如果艺术不美,就什么也不是!如果艺术又美又能说出点话来,当然更好。如果艺术家总想搞出来道德上、理念上无比正确的主题,那就是把自己搞成思想家了!

记者:我看您放了很多传统的东西在电影里,您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呢?

杨超:其实我以前是反传统的,在学校的时候学了很多西方现代主义的哲学、文学。最近几年开始对传统感兴趣。现在的国内是个思想激荡的时代,之前很多人觉得是万马齐喑,我觉得不是,牛b人很多,像秦晖先生,我之前不敢想象有人能把中国一些很复杂的事想清楚、说清楚;那么强大的理性,不带任何情绪,提出完全建设性的意见,善莫大焉呀!

记者:看来您非常喜欢历史。

杨超:我非常喜欢,很想搞清楚中国的转型问题在哪儿。我一直在琢磨历史的几个关键的节点,像周秦之变呀。这是秦晖老师的观点,中国几千年历史只有两个大的变化,一个是周秦之变,一个是1919年的现代主义革命,其他的都是--

记者:小的变化?

杨超:不,其实不小,因为付出的代价很大,“白骨如山鸟惊飞”。每一次王朝更迭都要死去百分之五十的人口,这是全世界都没有的。中国的历史,每次都要推倒重来,打摆子一样,很奇怪。我也想从历史中得到自己的思考,把这些思考透过美的形式呈现出来。

记者:我觉得你的思考在这部《长江图》里都又体现,历史的、哲学的---

杨超:嗯,我觉得中国电影最近一些年为了建立商业片的市场,艺术品格和文化品格都在下降,我觉得这是阶段性的。没办法责备观众,因为观众从没有过吃饱过,所以你不让他把《变形金刚》吃饱,他们还没兴趣看《长江图》。

我很惋惜的地方是我们的行政当局,他们对纪录片和独立电影还是边缘化地对待,没有提供合适的资助,比如我拍《长江图》,要经历这么长时间。

记者:用了10年,困难主要来自哪里呢?

杨超:我们在逆势而动。今天所有的导演都要去追票房,因为票房那么好。前几年艺术电影还很多,现在严重萎缩。我们要拍这么一个大场景、大格局、大空间的艺术电影,很多人觉得你们要干嘛?好好挣钱不行吗?我们在做一个逆潮流而动的东西,但是我希望这个东西能够得到合适的关注和反响,能够鼓励后来的导演。

记者:您想产生一些社会关注,能谈具体点吗?

杨超:起码不要被边缘化,不要悄无声息就过去了。我也希望知识分子能够讨论它,意识到有新的艺术电影出现了。这样就会有一条新的路展开,就会有新的导演来做,慢慢就会枝繁叶茂吧,所以我对国内的放映还是有期待的!

记者:那么对大众文化的讨论有期待吗?

杨超:要是有大众文化的讨论,那就太棒了。这会鼓励年轻的导演来做,国内不是没有人才,很多年轻的人在思考、读书、研究电影的可能性。我的电影里有一首诗,来自一个网络作家,“我珍惜我灵魂的清澈,我忠于我不爱的自己”。中国牛b人很多,只是这些牛b人被中国的机制限制住了,没有创作的空间。外国有大师能把电影拍得像音乐一样美,中国这么多人,也拍了百年电影,就没有人能做到这么一个事吗?中国就拍不了美的电影吗?只能是中国县城吗?

记者:长江不仅是母亲河,还是诗歌长河,古人总是游长江而怀古。您游历长江很多次,一定看过很多长江的遗迹和诗歌,哪一首最感动您呢?

杨超:太多了,太多了,最喜欢的还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滚滚”这个词是杜甫发明的,这种万重浪的感觉太准了。这两句诗押韵很险、也很绝。第一个韵比较狭窄,第二个比较开阔,他是语言大师,音乐大师。我个人认为,杜甫比李白强太多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记者:我也觉得李白太轻浮了,杜甫有历史沉重感。

杨超:可能国人豪放的太少了,对李白的姿态比较喜欢吧。

记者:在电影里,那些诗翻译成英语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吗?

杨超:汉语是音乐也是诗歌。诗是无法翻译的,字的发音、音节、甚至形状,都有信息量,这些翻译不出来。我们只能找最好的翻译,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人翻译的。

记者:为什么是冬天的场景呢?

杨超:“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哈哈!首先我想拍回古典长江的样子,今天现实的长江已经不美了,工业文明已经改变江河的面貌,如果夏天拍、或者光线很强的时候拍,就没有古典长江的样子,也无法把观众带到深沉的思考历史中去。

记者:那种萧条的影像让人感到很孤寂。

杨超:是的,萧瑟的环境才会让人去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样一首挽歌。视觉是第一位的,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拍的。它是一个信息量很大的电影。不光是意象的,还有叙事上,它有一个精密的结构。《长江图》还是一个东西碰撞的东西,它的叙事结构是非常西方式的,音乐是哥特式的,影像诗有跳跃式的气质,我明确知道不能用古筝这样的东方音乐,所以最后就是东方的山水和西方叙事的结合,形成了视听上的奇特的魅力。这个电影如果把剧本的想法全实现了,那会是一个6个小时的电影,需要一个亿的资金,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能拿到这个投资数额已经很走运了。

记者:您一直在讲“长江要恢复以前的样子”,具体指什么呢?

杨超:主要是自然的生态,腾龙之河样子。仅仅从自然景观来讲,现在的不好看。更何况很多的古代的文明遗迹沉没了。很可惜!

记者:最终剧本的完成度有多少呢?

杨超:限于资金,一些大场面无法实现,比如客轮进港。本来这些镜头可以和社会事件结合的更紧密一些,成为男女主角相见的背景。比如在武汉的时候,正赶上长江客运停航事件,很多客轮鸣笛,很多工人下岗,如果加上这些的话,会和时代联系的更紧密一些。但是最后删掉了,变成更为单纯的爱情故事,一次心灵之旅,逆着时间前进。、

另外,导演做这种创作,难就难在你一步一回头,看看脚印对不对,导演一直在疯狂自信、和自我怀疑之中,任何好导演都是的,烂导演没关系,他们觉得自己牛b极了!

(未完待续,题图为《长江图》创作团队。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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