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

朱静姝:放下鸡汤,当“受害者”又怎样?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用“受害者”来形容遭受家暴的妇女,并围绕受害和施害生产出一系列论述,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当时西方反家暴倡导者为了赢得公众同情、获得政府资助,需要一套既保护又不责怪受暴人的话语——家暴是恶性循环,施暴者切断了所有求助机会,受暴者无法反抗,她们被恐惧、经济依赖、爱情幻象绑架,靠一己之力很难逃离。“受害者”标签的潜台词就是,她们在毒性的环境里已经够惨了,路人不要再怪她们为什么走不出来。

但这一策略有个明显的缺陷——太贬低女性的能力。80年代起,随着女权主义转向“弱者也有能动性”,“受害者”标签也开始被反思。许多人认为,把遭受家暴的妇女(性侵、拐卖、霸凌同理)称作“受害者”,只会让人变得更加软弱无力。心理学家也开始剖析受害者心态,认为他们不愿摆脱其处境恰恰是因为依赖上了这个标签,怨天尤人,自己则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受害成了不用改变现状的借口,哪怕已经身陷囹圄。总之,“受害者”显得弱爆了。渐渐地,市面上出现了许多自助鸡汤书,高级一点的则是灵修、女权觉醒、意识提升等读物或工作坊。五花八门的流派有一些共同的关键词:改变、行动、停止责备和抱怨、对自己的情绪负责、接受生活中的不顺心。

鸡汤厨师们还创造了一个词,“生存者” (survivor),用它来代替“受害者”,成为新的政治正确。这个词里的英雄气概一目了然,强调人的主动性、用希望战胜绝望、拥抱未来。这个词据说也更精确地描述了那些从伤痛中存活下来、开始了新生活的人。甚至还更浓的鸡汤,即,经由“受害者”,“生存者”,最后成为“人生赢家”(thriver),其特质包括:告别伤疤、活在当下、身心健康、主动帮助他人、对一切充满感恩。鸡汤可以说是一种世俗宗教,让人放下与外界的对抗,转而在内心获得圆满。无可否认,比起自怨自艾,这些忠告的确让人充满力量。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铺天盖地的鸡汤让每个人都错以为自己懂点儿心理学,一旦有人讲述了自己的受暴经历,在给予短暂的同情和帮助后,人们就会希望她靠自己的力量尽快走出来。如果她做到了(最好还能找到下一段幸福婚姻),就会活成励志故事,而如果她需要更多时间,就会成为备受嫌弃的“祥林嫂”。那,多快算快呢?没有标准答案,因为大众容忍伤痛的时间是变化莫测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媒体多快制造出下一个悲剧新闻。



于是,从“受害者”到“人生赢家”的蜕变,成了一条情绪生产流水线。你需要在特定时间内,经历加工蜕变的历程,最终到达标准化的“内心强大”,成为合格的产品,还不许反复无常。在这个资源和机遇看上去都无比丰富的时代,你不能自愈肯定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或不够努力,没资格怪政府、怨社会。在这个层面上,鸡汤和新自由主义是共谋的。通过对“自我救赎”的强买强卖,那些无精打采、对经济生产没有贡献、散播负能量的“受害者”们最终都必须被收编进“婚姻家庭+稳定工作”这一社会理想归宿。更重要的是,鸡汤看似对每个人都有营养,其实是有阶级的,例如,不是每个农村受暴妇女都能接触到自助书和工作坊;况且就算打了鸡血,经济条件、生存技能、乡土社会的压力和对传统婚恋观的路径依赖,都可能阻碍她们“华丽转身”。

因此,在不否认个体的励志康复经验的同时,反家暴论述也应该拥抱那些对资本主义生产没什么帮助的脆弱和痛苦,放下鸡汤产生的个人英雄主义幻觉,给每个主体足够的时间和资源让她们以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康复或沉溺。在“受害者”成为贬义词的今天,我们需要重拾受害者身份——不是回到70年代那个无力标签,而是带着更加细微复杂的触角去了解每一个不能或不愿走向幸福的“受害者”的处境和纠结,去揭示社会经济文化的结构性暴力。

受伤和疗愈从来就不是对立的,它们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共存、博弈,或许这才更接近现实。那么,重新扮演“受害者”就是一个开始,它至少让我们看到,在家暴阴影和人生赢家之间,不止隔着一碗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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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静姝
朱静姝

90后,荷兰莱顿大学及阿姆斯特丹大学在读博士。尚法学之严谨,人类学之敏锐,探索婚姻法律制度与性少数群体对话的可能。ILGA(国际男女同性恋联合会)2013年全球涉及同性恋法律汇编《State-Sponsored Homophobia(国家赞助的恐同症)》的作者之一。个人网站:http://jingshuz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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