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英国人如何老有所依?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多年以来,我对老年生活的认知曾一度只停留在数据层面上。

比如在英国,60岁以上的人口为14.9百万;80岁以上的人口为3百万;耄耄之年的老人比过去十年增长了73%,据预测,到了2086年,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人超过60岁……再比如,“刺猬的数量在过去10年中下降了30%!英国现在仅剩下不到1百万只刺猬;与此同时,蜜蜂的产量比1930年减少了97%,美国人均每年吃掉127公斤肉……”

你看,每天我们都被这些云团般的数据笼罩着,这些增长,下跌和消亡,这些老人,刺猬,蜜蜂和牲畜……像大部分的人一样,面对数据,我多少是有点无动于衷的。我们又不是道家先哲,这些事物和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顿悟道:“已经穿了几十年的人类皮毛的我,要一夜间变成刺猬,蜜蜂和牲畜,从而去体验它们的困境,是几乎不可能了;但是变成老人,不管情愿与否,却是近在咫尺的事情。”有了这个顿悟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像洋葱一样多汁起来。2015年初,我很幸运地成了Age UK(英国最大的一家老年关怀慈善中心)的义工,从此每周定期去看望独居老人便成了我的工作。

与其在变老的恐惧中一分一秒地变老,不如趁着还年轻力壮,找出恐惧的成因,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也算是为适应一个老龄化的社会,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怀着这种心情,每周一下午,我便会骑上自行车,穿过黑鸟,乌鸦和田鸫共舞的麦地,到7英里之外的镇上看望那些孤单的老人。

爱丽丝92岁了,她30多岁时就离了婚,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靠教法语生活。退休后便独居在一栋带花园的新乔治王朝时代的洋房里。那是她在1973年,花了3000英镑买下的房子,为此她自豪了42年。“一个女人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是一间房也好!再坚实的乳房,再柔顺的头发,也不过只能让你暂时住上几年,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才能让你毫无顾忌地住上一辈子!”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为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有些微微颤抖,脸上那松弛而脆薄的皮肤,像被风吹得起皱的水波。

每天早上,她会以“买牛奶去”为借口,骑上她的三轮电动自行车,到集市上去和每个人搭讪。四季商人,超市员工,街头艺人……她从不错过任何说话的机会,因此她的冰箱里常常同时放着四五瓶从未开封过的牛奶。

自从我成了爱丽丝的访客后,健谈的她总算有了一个固定的,可以深入交谈的对象,尤其在她的孩子们和孙子们不在身边的时候。教了一辈子法语的她,热衷于谈论关于语言的一切,她常常找出各种同义词,让我作比较;她能听出我英语发音里最细微的错误,比如我偶尔发了subtle(微妙)里的“b”音,她会立刻指出来,让我把这个音删掉,并复读6到7遍;她总是随手抓起什么让我读,有时候甚至是一封被人随手扔进邮箱的推销信,比如“比基尼夏日打折款”之类……我通常都不会拒绝,因为我知道她接下来就会对我的朗诵(即使乏味得让人想死),发表一通赞美。这是最迅速而有效的,让她感觉自己仍有用武之地的方式。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属于她的课堂上,在那里,她毫不吝啬地对她的学生使用Perfect(完美)这个词,恨不得每发对一个音,就奖赏他们一颗Retro Candy(火箭糖,1970年代西方流行的糖果)。如果不是患有老年间歇性遗忘症,她完全可以重拾教鞭

目前,爱丽丝只好把每天的时间花在养花,为自己做菜和学习希腊语上。

然而并不是每位老人都像爱丽丝一样,92岁高龄仍保持着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最近在瑞士接受了安乐死的一位75岁的英国老奶奶Gill,就曾说过:“我看过了太多躺在床上虚耗晚年的老人,我觉得应该提前结束这一切。”

听上去似乎很残酷,我却完全赞同她的话。宾夕法尼亚的肿瘤学家和生物学家Ezekiel J. Emanuel数月前,写了一篇很轰动的文章叫《为什么我想在75岁死去》。文中他谈到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10年前,他还不到77岁,腹部就开始疼痛。后来经检查是心脏病,最后不得不做了心导管分流手术。从此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步伐缓慢,言谈迟钝,幽默感渐失,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

Ezekiel J. Emanuel的父亲还算是幸运的,我先生的奶奶80岁那年患了中风,进食和大小便皆无法自理,从此被送进老年康复院(Care Homes),在一张靠遥控器控制的,装有便盘的床上,她一躺就是十年。因为不算老年痴呆,每次只要有人去看望她,她就会央求人家允许她去天堂和她的20年前去世的亡夫相会。她的愿望因为是非法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所以被残忍地拖延了10年才得以实现。

爱丽丝之所以能活得老有所依不单只是因为她有房子,退休金,孩子和孙子,更重要的是她仍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和美好的精神追求,当这两样都失去的时候,就像我先生的奶奶一样,财产,子女的爱,医生和护士们的悉心照顾,都不足以阻止她那颗迫切赴死的心。

说到精神追求对老年生活的重要性,这背后还有一个相对严峻的现实在推波助澜。在英国,5百万75岁以上的老人中,51%过着独居生活。在我和我的义工同事们所负责看望的老人当中,没有一位选择和他们的子女同住。这里面有很多主动和被动的原因,比如他们不愿意成为孩子们的负担,不愿意放弃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和自身的独立性;比如当代社会的觅食压力,让子女们不得不远离故土,去寻求资源,机会和个人发展等等;然而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却相当敏感的原因,很多子女表示他们根本无法和父母相处。

每隔一段时间,英国各地的电台就会拿这个问题来讨论。记得上周剑桥本地台的早间节目,一位老人抱怨道:“我的孩子近20年都没有来看过我,每隔几年才给我打一次电话。”主持人对此表示极大的同情,同时谴责这种毫无人性的社会风气,话音刚落,一个电话飞快地打进来,一位中年男士反击道:“我也很多年都没有去看过我的独居父亲,因为他是个纳粹和彻底的种族主义者。”接下来,马上又有人应和道:“我不喜欢我的母亲,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的同性伴侣。吃顿饭她都可以为此数落半天,就不要说让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类似的言论曾让我感到非常震惊。自小,我就被教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在我的成长环境里,“父为子纲”就像“君为臣纲”一样,负坚执锐,固若金汤。而在西方,显然,并没有多少人为这一套买单。这种文化差异建构了西方独特的老龄社会图景,即“你想要老有所依,就得跟得上时代的脚步,让自己在思想上进步起来,不然就会被后代孤立和疏远。”这种观念,对那些“老不死的”当然是一种冲击,但它在一定的程度上,在“三个人里面有一个超过60岁”的未来社会里,却至少保证了某种人类的活力。

每次和爱丽丝告别的时候,她都会问我,你今天学到了什么?虽然我知道她指的是英语,而却我很想借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学到了一种思维的方法,我知道它将在未来帮助我,战胜对衰老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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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梆
王梆

王梆,曾从事记者、影评人和社会义工等工作。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中篇小说集和多部绘本小说集。拍摄有纪录片《刁民》,剧情片《捕鼠器和玫瑰花》等。现居英国剑桥,以驻英特约记者和写作为生,曾在《南方都市报》、《外滩画报》、《时尚先生》等报纸杂志开设专栏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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