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教育制度改革废除一考定终身

荷兰小朋友一辈子的路,12岁就决定了

(荷兰在线)荷兰的教育制度改革虽然不像中国那样大张旗鼓吵得沸沸扬扬,但近年几次重大的变革,仍不时抢占新闻版面,不敢说自己全盘了解,但在荷兰高等教育系统里打转了将近七年,站在讲台的这边,倒也看了些和以往学生身份相比十足不同的风景。

老实说,每次读到一面倒赞扬荷兰教育的文章,我都会微微的想翻白眼,我以为除非在体制里的不同阶段确实当过学生,否则很难看出整个系统的优缺劣败。曾经对荷兰的高教体系羡慕非常,传说是全公立大学,彼此不分排名各有特色,学校除特殊科系外也不挑学生,来者不拒,教育机会均等,技职和研究导向的大学各有擅长,学生会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未来的路,没有传统华人思想里那种“惟有读书高”的禁錮。我曾经对此心神向往,直到自己用老师的身份走进这一系统来。

十二岁定一生?

荷兰的小学有不同的教育法可供家长选择,除了一般的不采用特别教育法或宗教意涵的公设小学,还有很热门的蒙特梭利教育法小学、森林小学、或道尔顿制小学,甚或是按苹果创办人Steve Jobs理念创设的实验小学、宗教导向的天主教、基督教、穆斯林学校等等。不论教育法,各式学校多是公立,属于义务教育的一环,四岁即入学,不需学费,但各校会依家长收入高低定制一套赞助学校办活动的收费标准。这样多元的环境,表面上来看彻底实践荷兰人提供选择自由的精神,只是现实世界里的选择,往往很难达到均等的公平。

也许可以这么说,荷兰小朋友一辈子的路,十二岁就决定了。不论教育法,多半的荷兰小学生会在八年级,小学毕业那一年参加一次会考,会考的结果,传统上决定每个孩子未来的路,是会读普通中学、技职、专科或去当学徒。念的是怎么样的中学,则会根本性的影响可以念的大专院校,只有普通中学的学生毕业可以继续念大学,要中途更换路线不是不行,只是有点难度。

这么小年纪就“一考定终身”的状态长期为人诟病,去年政府于是延后了会考时间,学校的老师得先根据评估结果给予班上学生建议,之后才进行会考,会考要是考得比老师的建议的等级高可以翻案,要是考差了,则不会改变老师的决定。(相关文章:荷兰为什么要废除“一考定终生”?

换句话说,荷兰升学改由学生八年的持续性表现来评断,会考仅供参考,改变了“一考定终身”,只是随之转嫁在家长和老师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大家对这件事情看法也不一致,今年第一次实施,教育部调查发现大部分中学都没有遵守规定,公然违法要求看会考成绩,或根本就还是按照会考成绩分发。法令需不需要再修改,仍然在国会里热烈讨论中。


适性发展外表下的阶级观

我本来以为这个讲求自由奔放适性发展的国家,并不会出现中国那样执着地追求排名。可实际上,排名是有的,成绩就摆在那里,不比简直就是违反人性。当然很多家长并不在乎,更多在乎学校的教育风格适不适合自己的孩子,可是怎么样算是适性呢?就算不比排名,荷兰社会里头的种族、阶级区分还是非常明显的。

既然小学的表现和成果,这么关键性地影响未来的发展,小学的选择便更显重要,除了官方会统一公布各家小学会考的平均成绩之外,还会顺便公布毕业生未来进入各种体系的比例。我们一家刚搬到城中著名中东移民区里的白人区的时候(是的,许多表面上和乐友善的市民,骨子里的地域划分是很明确的),邻居便非常热心的告诉我们,哪间小学实在过分“多元”(意指种族混杂,家长经济工作背景相差悬殊),强烈推荐我们未来选择某间稍远但水平较高的小学,为了说服我们一家搞不清楚状况的外籍人士,还顺便补充说那个多元小学的毕业生,只有10%会上大学,只有10%啊,太可怕了。所以这个以为十二岁才要面对的教育战,其实四岁就开始了。

多深入了解荷兰教育体系一点便会知道,对学区稍微有点认识的家长,其实都清楚哪间是白人区里头的黑学校、或黑区里头的白学校。黑白学校并非官方称呼,只是民间通用,黑学校意指非白人移民比例超重的学校,通常教育水平比较差,政府会给额外的资源补助。学校害怕移民学生考试成绩不好,会降低学校水平,公然拒收的新闻时有所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情,大概举世皆然。

小学影响中学,中学决定高教系统,如果拿来和中国的系统对比,那些登上全球排名的大学,都是荷兰研究型的大学,内容和中国一般普通大学相近;另一类型的应用科技大学,则介于技术学院和科技大学之间,稍微可以清楚区分两者的原则,大概是前者可以颁给博士学位,后者则不行。



高等教育区分的岂止是研究与实用?

清楚区分研究型和实用型导向的高等教育,再将两者和完全技术导向的专科分开,当然也是适性发展的一环。研究型不论学科,讲求的是理论上的发展、科学的演进,是带领社会进步的重要智库;应用型则注重实战力、专注直接解决市场问题,是体现社会进步的关键能量。然而随著时代演进,这本来和学生水平、素质好坏无关的划分法,渐渐出现改革的需求。

荷兰政府近年大力推动提升应用型大学的教师水平,本来只需要大学毕业而重视业界经验的门槛,逐年调高希望增加硕士和博士比例,教育部每年提供教师在职进修的资金,大量鼓励老师们进一步取得更高等的学位;另一方面,研究型大学因为经费和大环境改变,纯理论的研究空间受到压缩,学校和教育部都鼓励和业界结合的研究,顾问型的研究比例连年提升。

去年,政府更开放让应用型大学试验成立“资优班”,让本来四年的学程,得以压缩到和研究型大学相比的三年内容,教程的设计团队更大量采用有研究型大学教学经验的博士。这一再使得两者在教育发展的本质上日益接近。


原本意在提升教学品质的举动,让应用和研究型的大学分野越发模糊,不同体系出身的老师一下子换到另外一边,因为习惯的教法不完全适用学生需求,再加上学生的中学教育,和其所受过的训练,本来就因为教育目的不同而有差异,老师常常教得挫折,久而久之,更根深蒂固地觉得应用型学生就是差人一截。本来应该要适性发展的分类,却变得好像主观认定的优秀学生,也就是那些擅长思考、比较聪明的学生就去念研究大学,思考不来的、不够聪明的,才退而求其次去念应用型大学。

阶级意识普遍存在

荷兰表面上看起来接近的高教系统,本质上或许还保留了些许社会阶级的意识,尤其是那些理论和应用分野比较模糊的学科,好比商学院,这样的差异认定更是明显。至少在我接触过的两间大学里,研究型大学里充满白人、家庭环境都有一定水准,打工多半是为了自己兴趣或额外开销;应用型大学里面充满了二代或三代移民,白人比例相对低,打工很多是为了生活。政府实际统计的数据也接近这样的观察,当白人在高教和技职体系的比例接近1:1时,非白人的比例是1:2,特定族群好比摩洛哥或土耳其移民子女,则可以到达近1:4。

这样的现象,其实很多荷兰教育学者都研究过,牵扯的关系很多,部分可以归因在小学老师容易在分发学生时,即使平日表现一样,不自觉的将非白人移民归类在应用而非理论取向的学校。而在体系里,念研究型大学的孩子通常会被认为比较聪明、比较认真、比较自律,未来有比较好的发展,那些会收储备干部的大企业,也比较喜欢雇用研究型大学毕业的学生;应用科技大学出身的孩子,虽然可能其实有比较丰厚的实习经验,或是交换学生的异国体验(我教的这所学校规定所有学生都要出去交换),着重在应用的课程,也让他们比较有直接上手的实力,可是求职时,总有点自我定位的为难。整个高教体系正在慢慢美国化,越来越多的学生不明所以地念硕士,而念不了硕士的孩子,就悲催地觉得自己不如人。

也许这样有点一偏概全,毕竟我也只看过两间学校的学生,但在我动念想写这篇文章之初,一直到完稿的之间半年,有四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对话,也许,他们在某个层面上,凸显了荷兰教育发展正在经历的尴尬转折点。



对话一
「梅格,妳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对不对?」科技大学的学生有天问我。
我答:「对。」
学生接著说:「那你在这里教我们不是很悲哀吗?」
「为什么?」我听到这问题有点难过。
「你不是也在大学教吗?那妳为什么还要在我们这里教,这很悲哀啊。」这个每周要打工超过二十小时才足以生活的学生悠悠的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工作才会来我们这里,可是我看你在大学也教啊,那你来这里,不会觉得很委屈吗?因为你要降低自己的水平来帮我们上课。」

对话二
我今年开始在科技大学的资优班上课,学生多半很认真积极,上课参与度很高,老实说,是我遇过最棒的学生。我和研究型大学的同事聊到这件事,他说:「你这样只是徒劳的,他们可能很有野心,但就是不够聪明。梅格,你不应该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那些真正突出的学生。」在座的另一位同事,以前也在应用型大学教,忙不迭地补充:「他们永远都不会跟研究型大学的学生一样好,这是天份问题,他们资质不够,不要投资太多。」

对话三
教研究型大学的学生统计课,几个学生在课堂上就那么坐着看我,没有动手操作,我靠近询问他们是不是有哪里不懂,一个学生回答我:「梅格 ,你不是指望我们真的会操作这些东西吧?我的意思是,我们毕业之后,不会需要亲自操作这些,我只要知道怎么下指令让别人去做就好了。」
我问他:「那是谁要做呢?」,他非常从容镇定地回答我:「科技大学毕业的学生啊,我们是来这里学科学、学理论的,我只要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就够了。你也是研究型大学毕业的吧?这不就是你现在在做的事吗?你当老师,也是只要足够解释给别人听,让别人去做就好了。」

对话四
和荷兰朋友聊起小学毕业就要决定未来这件事情有点残忍,十二岁的时候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呢?十二岁就被认定只能去当学徒,好像有点太早了啊。
朋友说:「当学徒怎么样?就算是扫厕所、清洁工这种工作,在社会里也是很重要,总是要有人做啊?大家都想要当白领,谁来当蓝领?」

每次结束对话,我心里都有些哀伤且不安。把学生当笨蛋教,永远只会教出笨学生。这个社会,的确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擅长手做的孩子,并没有比较差。当然也的确有所谓天份这种东西,帮助孩子找到最适合自己性子、最能投其所好的环境,是荷兰教育的初衷,也是每一个家长都滋念不断的盼望,但社会现况离那理想境地,大概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十分矛盾,我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反应,突显了我心里阶级壁垒分明的概念:的确,念技职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因此觉得分配不公平呢?但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一个世袭的概念,环境好的家庭可以给孩子的资源比较丰硕,有比较多的时间和注意挑选所谓适当的环境,然后他们的孩子相对就有比较高的机会,去完成社会主流的成就。

适性,是在适谁的性?成就,又是在成谁的就?

我觉得荷兰社会和其他文化相比,对所谓主流的涵养已经相对宽容,在我周遭的朋友里,其实很少听闻对职业做出尊卑区别的批判。我亲耳听过大学教授坦然地说,自己的孩子虽然聪明就是不喜欢念书,去上技职学校有个一技之长就好,这样也比较能体会学习的快乐;更听过白人朋友坚持要把孩子送到黑学校,因为不但受政府特别关注而教育资源比较多,也可以提早让孩子体验到荷兰社会真正的样貌。大家都希望孩子好,但是怎么样算好,大概始终脱离不了阶级和种族的窠臼:不就是因为有白人的优势、有高等教育的背景,才可以这样一派自若的做出选择吗?

我的爸妈在台湾都从事教职,自己沿着主流轨道一路走来,现在又在高教系统里打转,我当然非常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良好教育,可是我也知道自己站在相对优势的位置,或许永远难以体会其他人的挣扎。就像我一边替科技大学的学生抱不平,却也一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上所谓的好大学。刚开始当老师的时候,我以为教育的目的,是帮助学生追求更好的自己。打滚了几年,我不确定那个所谓的自己,是不是其实出生就决定了,即使在这个自由奔放的国度。适性,到底是在适什么样的性呢?我至今还找不到答案。

(原标题:荷兰高教之适性发展:适谁的性、成谁的就?  较原文有删改。受权使用,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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