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身体经验,既可以是因管制与强迫而来的痛苦,也可以是自由无拘的快乐。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当我们谈论跑步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讨论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在今天不讨论跑步几乎已经不可能。
到了今天跑步可以变得如此声势浩大。马拉松规模堪比朝圣,朋友圈里约跑贴遍地,据闻微信文章标题带上“跑步”二字,便轻松过十万不是梦。这不,北京马拉松枪声乍起,《时尚先生》一篇名为《长跑是中产阶级的新宗教》的专题评论便刷遍朋友圈。
然而,在我刚进大学时,每听到“跑步”二字,心里就会发憷,我要是在当时看到这番盛况,白眼连连估计少不了。这得多亏“大学生体能测试”,气喘吁吁、晕头转向之后,还得面对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如果数值太低,据说还可能没法毕业。宿舍后方的大学城内环路一到晚上便被跑者占据,每临近学期中,便多出不少绝望的身影,他们跑得节奏焦虑、呼吸失常,远远就能辨认出他们——我们可以知道,体测又要开始了。
刚进大学时,我也是这浩荡队伍中的其中一员。这种体验太终身难忘了——将身体调整成答题工具,每一丝肌肉理性化得像在做数学题,身后似乎还有老大哥的注视如影随形。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次我无聊时踏上内环跑道,跟着路边的跑者,以一种我不太习惯的速度慢慢跑动身体,渐渐,身体穿越了树林、风声与月光,三公里后,突然豁然开朗,似乎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步调。
跑步的身体,既可以是被控制的——用学术黑话来说,是被“规训”的——也可以是高度个人的;跑步的身体经验,既可以是因管制与强迫而来的痛苦,也可以是自由无拘的快乐。百感交集的身体经验,使得跑步成为一种复杂多义的体验,也因而可以让论者大书其书。
往被压制的一面讲,跑步可被视作外在力量对个人身体的管制。前文的例子不必多讲,压制身体的,不仅是那冷冰冰的身体测试数字,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话语规训往往更为威猛。这种话语,可构筑特定形态的身体规范,并在枝蔓盘生的权力作用下,作用于个体的身体,召唤个体去演练这一模范。自然,会有论者大展批判,论证现代社会如何创造出以苗条为特征的一套性感标准话语,这一套标准中又有众多冷冰冰如同考试的细节——“人鱼线”、体脂标准,如此种种。
这一套话语在无孔不入的社会权力作用下施展,召唤出如此行事的行动主体;更糟糕的是,那些为了人鱼线而奔跑的女生们,却暴露在男性凝视之中。虚弱的身体、肥胖的身体、走形的身体被训练有素的性感身体斥之为懒惰无力之流,背后的营养、教育、生活状态等阶层状态却往往被忽视——七八点出门上班、挤一小时地铁上班(其中有可能还要经过西直门换乘站)、一不小心加个班到七八点、又一小时地铁,回到家九点钟还没吃饭,一不小心还得碰上雾霾……这样又如何跑步?在这样的压力下,即使跑步,也如《兔子,跑吧》中迷惘而无路可逃的兔子阿姆斯特朗一样,跑得无所适从,跑得如同没有前路。更进一步,又是哪些人,导致了这一切?是那些有钱有闲的自由跑者吗?……沿着这条思路进发,跑步简直集万千权力压迫于一身,“阴谋论”之声也难免此起彼伏。
沿着另一条路径走,跑步则可以是身体力量的源泉。渐入佳境的跑者很难忘记这样一种体验:到达一定的公里数后,身体仿佛轻盈起来,大脑可以将一切放空,如果身体权力存在,此时似乎也已被挣脱。用《长跑是中产阶级的新宗教》的话来讲,便是“肉体与精神的分离与紧张,然后在这一分离的紧张中重建了精神对肉体的感知与控制,即身体,如苦修的僧侣一般,然后从多巴胺中品尝喜悦,获得仿佛完全新生的身体感受。”主动而具有反思性的身体,可以通过跑步得到愉悦的体验,并将其作为管理自我的路径之一。
在台湾学者宁应斌看来,跑步等规律运动,“将身体当做一个可塑事物来管理和改变”,在影响这一过程的诸种力量中,“有些事诱发鼓动或甚至培力的。在像控制饮食、养生保健、规律运动等等这些身体管理中,对身体的控制与自我规训可以带来自主、有力、能动的感觉。这些感觉即使是幻觉,也是生存与反抗的基础资源。”如此一来,跑步便是个体拓展积极自我的一种可能选择,是身体追寻有力、能动经验的一种可能选择,并且这还是一种相对容易实现的选择。只是,如此看待跑步,也必须处理自恋的问题——有时,跑步的愉悦并不一定来自于跑步,而来自于“展示跑步”,无论是大型竞赛抑或运动apps;自恋的人格甚至会赋予跑步于名过其实的意义——如“跑步如灵修”、“挑战僵化城市秩序”、“抗议社会不公”。为身体的经验赋予过多外在的意义,最后反倒可能折损经验本身。
那这种经验究竟是种怎样的体验?让身体去跑跑看吧。当然,跑步的时候,能想想身体的二重张力,体验或许会更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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