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单位”让中国人变得冷漠？

我躺在卧铺上听车轮的咕噜咕噜声音，但是睡不着。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他是谁的亲人？他的家人知道他从车里赶下去了吗？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大半夜，内蒙，某车站。我断不过气地从软卧包房里跑出来，里面有个大叔一直不断地放屁。

很难相信外面的空气真的如此凉快。这边跟北京不一样，污染没那么严重，而且一到晚上，天就不热了。我深深呼吸，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新鲜空气。站台上很多人来往，有在这儿上下车的乘客，还有我们车的列车员和当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

站在车门旁的列车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说自己干这个已经有四年了，说是一种“浪费生命”的工作，但又不知道自己该换一种什么样的其他工作才好。我觉得她有很多优点：待人友善，工作态度认真，还从来不发脾气。我跟她说我自己不像她那么好，以前干过博物馆保安的时还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

说了就听到另一个车厢门前发生一件什么事，好像人在吵架的样子。

小姑娘站在原位，不回头看一下，只有她裤带上挂着的对讲机不停地在响。

她叫我上车。我听不懂对讲机那边的人在说什么，但她听懂了。她往四处看了一遍，就给我讲了。

刚才有一个病人要上车。这个病人的身体快不行了，所以没让他上车。（我想，这样很正常吧，万一是一种什么传染病的话最好直接送医院！）

姑娘接着说，这个病人的状态这么差，如果一会儿上了车死人了就不好了，就变成了他们列车员的责任。（他病了你要负什么责任？）

她说如果人死了会调查，会赔钱，有时候甚至还要坐牢！而且刚才吵架的不是病人，而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他们非要让病人上车。（不然的话，就是他们要负责任？）

姑娘说就是这样。她把门关上一锁，往外边看着说：有一些人，你不能太同情他们。（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那天夜里，我在暖呼呼的软卧包房里一直睡不着。放屁的大叔不放屁了，那是好事。但他开始打呼噜了，那是坏事。我躺在卧铺上听车轮的咕噜咕噜声音，但是我睡不着。我想，那个病人现在怎么样了？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父亲？他的家人知道他从车里赶下去了吗？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会怎么招待他？这种事要是在我们德国发生的话，大家根本没有什么责任分配的问题。要么是火车站的人，要么是列车员，要么是别的乘客，总会有一个人打110，叫一辆救护车过来。或许那个人没有医疗保险，但你也不能让他就那样死了吧。他毕竟也是别人的家人嘛。我想起了毛泽东建立的单位体制。他把人分配给“单位”后，一个单位的每个人员都要为这个单位的所有其他人员负责任。别的单位的人，就不关他的事，除非他们进入了他的单位。

很多中国人认为中国人“冷漠”了，尤其改革开放之后。他们忽略的是，恰恰是这个改革开放之前建立的“单位”体制让大家跟社会的关系变成“间接地”。想着这些问题，我最终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走廊里往窗户外面看。外面，已经不是内蒙，而是甘肃。环境看起来比较荒凉，但上面的蓝天和白云实在是漂亮。在我旁边坐着，就是列车员姑娘。她的怀里有个小孩儿，是一个一直在走廊里玩耍的小女孩，大概三四岁。列车员姑娘抱着她给她念故事，陪她唱歌，问她很多问题。小女孩乖乖地回答说自己有三岁半，自己是哪里人，自己准备去哪等等问题。这个时候的阳光非常温暖，车上的气氛也一样温暖，尤其是列车员姑娘对孩子说话的声音。

我很想让自己忘掉昨天晚上的病人。

但我忘不了。

（原题：单位 特约专栏，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