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大屠杀40年后:冤死的和幸存的

柬埔寨大屠杀40年后:冤死的和幸存的

(荷兰在线特约专稿)在柬埔寨,谈论政治是一件致命的事。 在Siem Reap,绿色旅馆的老板Stuart告诉我,就在2014年情人节当天,加拿大纪录片导演Dave Walker失踪了,那天下午,他手里拿着一瓶水,微笑着迈出旅馆大门,从此便人间蒸发。

Dave Walker此前曾在吴哥窟附近访问1970到1980年代柬埔寨红色高棉大屠杀的幸存者。我的朋友阿诺,一位在Siem Reap教授了近十年英文的荷兰人戏称:“在柬埔寨,和我同辈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据统计,在那场血腥的自残运动中,极左共产主义者屠杀了近330万公民,从皇室到其九族,到商人,教师,医生,僧侣,妇女和儿童,甚至外国人……无一幸免。他们烧书,烧寺庙,将“旧人(被改造者)”送入集体农场,取缔其夫妻关系,稍不从者则乱棍乱枪打死……

Dave Walker的房间正巧在我的房间正对面,门口贴着警察局的封条——这突发的偶然性让我陷入了一场关于这场大屠杀的思考。40年过去了,今天的柬埔寨是否已经从屠杀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28岁的柬埔寨青年明亮在Siem Reap的一家修车库工作,他是阿诺的朋友,阿诺得知我想造访红色高棉大屠杀的孤儿,就把他介绍给我了。明亮浓眉大眼,身材健壮,会说不少英文,每天下了班就到附近的拳击馆学习搏击,还喜欢Hip-hop和迪斯科音乐。表面上看,他和我们那些80后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或者对我说谎。比如我问他:“你住哪?”他会说:“我住车库,不过有时我也回家住。我爸妈很爱吃我做的菜,所以我经常做给他们吃。”他不知道我已经从阿诺那里得悉他的身世,当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爸爸妈妈,家里的大房子和7个很爱他的哥哥姐姐时,我差点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明亮根本就没有爸妈。十年前,阿诺在Siem Reap的大街上发现了他,当时他衣裳褴褛,正等着某家店铺打烊,好让自己像流浪狗一样钻进门口的一张桌子底下睡觉。阿诺收留了他,在自己两居室的房子里给他安置一个家,教他英语,出资送他上修车技校,直到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为止。

明亮为什么要撒谎? 30多岁的丽莎来自澳大利亚,是Siem Reap一家NGO的社工,对孤儿境况尤其关注。她告诉我,在柬埔寨,孤儿从未被当成人看,孤儿的唯一出路是孤儿院。5岁时父母就被杀害的明亮,差点被狠心的姐姐卖给孤儿院。

然而孤儿院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根据英国《卫报》近年报道,柬埔寨的孤儿院是孤儿们的“鬼门关”。自2006年到2011年5年间,柬埔寨孤儿院的数目上升了75%。境内有近269家孤儿院,有将近77%的儿童被不愿意或无力负担抚养责任的父母当成孤儿,送入或“卖进”了孤儿院。为了让孤儿院能第一时间抓住游客们的爱心,孤儿院的经营者们从不让孤儿们吃饱,让他们住在只有半截屋顶的棚子里,让他们在臭水熏天的泥地上上课,让他们每天晚上为游客唱歌跳舞求捐款。这些经营者们利欲熏心,贪污了大笔黑金。

为了亲眼辨真伪,我到一家孤儿院申请做义工,果然,老板让我交纳每周200美金的义工费,对我是否有犯罪案底,是否有创伤儿童心理辅导经验或基本教学经验不闻不问,甚至连我的护照都不看。200美金还是最便宜的,当“游览孤儿院”被当成“游览吴哥窟”一样的旅游项目时,一些所谓的国际NGO组织和孤儿院的经营者们同流合污,向有钱又自以为有爱心的西方游客征收4000到6000美金不等的“义工费”。交纳了这笔“义工费”后,义工们就可以坐着大巴去参观孤儿院,和孤儿们“融洽地”相处上十天半月,在孤儿院里植树造林,挖水道,建儿童游乐园。他们一走,刚栽好的树便被连根拔起,游乐园的玩具被取走。

两年前,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用隐藏摄像机拍摄了一部关于柬埔寨孤儿院的纪录片,据其报道,只有5%的捐款投入到孤儿身上,90%的孤儿们生活在政府规定的最低环境标准以下——这还只是生理上的受虐境况。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天,这些孤儿们被训练成人来疯的小狗,被要求无限度地上前亲吻,拥抱,取悦那些转瞬而逝的陌生人,用最甜蜜无邪的微笑去赚取下一顿的午餐。很多孤儿虽然成年后逃离了孤儿院,却或多或少地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明亮为了不让自己被送进孤儿院,一直东躲西藏,逢人他就说他有爹有妈,家庭幸福。然而,小小的Siem Reap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暴发户们的狠心,明亮被他老板当成屎一样对待着。有一天,明亮将修好的卡车开回客户家里,途径热带雨林,暴雨倾盘,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顺便打了个盹,结果电池就被人偷走了。荒郊野地,人车被卡,明亮用手机求助,老板说找不到电池你就去死!

一块电池要25美金,即使明亮有这笔钱,雨林里也根本没有电池卖。明亮不敢弃车而去,在雨林里待了两天两夜,被蚊虫咬得奄奄一息。他想到了死,于是用手机上最后一格余电打电话给阿诺,请他保重。阿诺立刻打电话给明亮的老板,扬言要把他告上法庭,老板见外国人说话,这才答应去救人。明亮在阿诺的鼓励下,又恢复了求生的意志,他徒步朝有村庄的方向走去。在一个小村庄,他终于遇到了一户人家,他乞求对方给他一勺水和一团米饭,对方却用木棍指着他,对他吼道:“你再不走,我们就把你打死!”

明亮后来被前来救援的阿诺送进医院,拣回一条命。“为什么连村民们也对明亮这么残忍?”“因为大屠杀,因为饥荒,因为贫穷,这一切让人们学会了只求自保,不顾其他!”阿诺答得斩钉截铁。作为一个二战以后就未曾经历过屠杀,饥荒和贫穷的荷兰人,他的理解力不得不说是让人钦佩的。

5月初,加拿大纪录片导演Dave Walker高度腐烂的尸体被发现了,在吴哥窟的一座树林里。我在他的房门前默默地吸了一根烟。第二天,警察们来了,他们翻箱倒柜,带走了他的所有遗物,然后集体在旅馆门前站成毕业典礼状,拍照留影。据说这是做给外媒看的。

据说政府也好,警察也好,在柬埔寨,没有人愿意过问那些关于红色高棉的往事,而它的幸存者,正不顾一切地摆脱贫穷,奔往财富,有如逃难的人们追赶着最后一辆火车。

(特约专稿,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

柬埔寨大屠杀纪念馆
图为柬埔寨大屠杀纪念馆的参观者
 

 



 

王梆
王梆

王梆,曾从事记者、影评人和社会义工等工作。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中篇小说集和多部绘本小说集。拍摄有纪录片《刁民》,剧情片《捕鼠器和玫瑰花》等。现居英国剑桥,以驻英特约记者和写作为生,曾在《南方都市报》、《外滩画报》、《时尚先生》等报纸杂志开设专栏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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