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穷人们在领取食物救济。

巴黎的两个人间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巴黎有两个人间,一种是琥珀色的,像被蜜蜡封起来的童话;另一种是石灰色的,像从锈里苟活下来的铁。两种都让我印象深刻。

在巴黎的Angelina,世界最著名的巧克力店,一杯热巧克力卖6.9欧,一块小蛋糕卖十几欧,还得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轮到座位。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穿着考究的法国年轻情侣,就像是刚刚从时尚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无论是皮肤还是皮鞋都像是被photoshop过似的,光洁,清新,一尘不染,且散发着香奈儿香水独有的那种迈索尔檀香味。他们一边等待一边轻轻触碰对方的鼻尖,用这种低调的,小确切式的亲密方式打发着时间;突然下起了暴雨,他俩同时朝RueRivoli大街对面的Tuileries公园的上空望去,原来那里有一架摩天轮,上面坐着几十名游客,被磅礴大雨困在了高空中。男子掏出一枚Iphone,不露声色地拍下了那幅狼狈而颇具喜感的场面,女子看着照片,朝他会心一笑……这就是Angelina,巴黎那琥珀色的人间之一,在这里,人均月收入在3000欧以上,巧克力像麦芽糖一样稠得化不开,处处充满着小资产阶级洁净的趣味和近乎病态的甜蜜,且需要一定的运气才能降生其中。

而在Republique广场,为了一顿免费的晚餐,无家可归的人们也得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才能领到一碗已经变凉的稀粥,一块鸡腿,一碗米饭和一块硬面包。在这道同样狭长,几乎望不到末端,却情绪紧张,人人自危的队列里,我看到的则是巴黎的第二个人间。



根据FranceSource2007年的报告,法国约有一百万无家可归者,约有10万人生活在大街上。随着近年来难民数量的增多和欧洲经济危机下竹节升高的失业率,无家可归的人数正在逐年上升。据2013年法国国家数据库Insee的统计,无家可归者(包括暂时生活在难民营和救济中心的人数)比2001年增加了50%,生活在大街上的无家可归者则增加到了141500人,其中有三万儿童。每20小时,他们之中就有一人死去,其平均死亡年龄低于50岁(法国的平均寿命为81.5 岁)。

Republique广场是巴黎繁华地带Republique区域的中心,每到黄昏,广场上都聚集着300多名左右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排着长队,等待慈善机构的卡车来给他们派送晚餐,据说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一顿热饭。我落脚的旅馆离广场只有一步之遥,为了能接近他们,我隔三差五就捧着在超市买的盒饭和水果,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和领到晚餐的无家可归者一起进餐。一位来自匈牙利的年轻女人在吃了我送给她的苹果之后,接受了我的采访。她说她24岁(看上去像是34岁),头发被污垢板结成“Bob Marley”的形状,耳朵像流浪猫一样肮脏,一脚穿着球鞋,一脚穿着凉鞋。她目光涣散,皮肤干燥,手指发抖,像得了铂金森病似的,连汤勺都没法拿稳。她告诉我,她已经在大街上生活了将近一年。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睡哪?巴黎的建筑极少有屋檐,即使有,也不到30厘米宽。她指了指地铁口:“但是要等到深夜后才能钻进去,5点就得起来!而且经常被警察驱赶。所以尽量得在白天睡觉!况且女人在夜晚睡觉不安全,容易被人骚扰或者被捅死。冬天就更不能在晚上睡觉了,会被冻死!”我望了一眼她的行李——一辆超市废弃的手推车。车里装着衣物,纸皮和棉被,矿泉水瓶和一双备用的雨靴分别吊在车的两侧——这就是她的全副家当。“你有洗漱的地方么?”“有,公共厕所,不过你别指望在里面洗澡!”巴黎的公共厕所是一个报刊亭大小的铁皮盒子,没有热水,大小便免费,却规定在里面的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否则电子门控系统会自动把门打开。



她中学毕业,会说基本的英语和法语。一年前,她从布达佩斯来到巴黎,本来在一家旅馆打工,月薪900欧,给早餐厨师打杂,但自从有一次被冤枉私吞菜钱之后,就被辞退了,从此再也没有找到工作。“连季节工都找不到吗?”“什么工都找不到!”“那为什么不回布达佩斯去?据说你们那里一间单房的月租不到200欧,在巴黎却至少得600欧,而且还在郊区!”“布达佩斯也没有工作啊!”她说的也许没错,匈牙利青年2014的失业率为21.4%……虽然比起西班牙还差一截。

显然,失业和高昂的房租是造成在国际一线大城市露宿街头的两大原因。当巴黎的房价涨到动不动就得上百万欧一套,而人均最低税前月收入却只有1500欧左右,季节工的月收入则不到1000欧时,失业两个星期又领不到救济金的,就得搬到街上去住了!难怪法国导演Dardenne兄弟的《两天一夜》会震惊本届戛纳,影片讲的就是在当前袭卷欧洲的失业梦魇下,被扔进裁员名单的女主角,如何用尽一切办法保住饭碗的惊险故事。

在这些无家可归者之中,除了法国本地和来自欧盟的失业者外,难民也占了一大比例。法国作为欧洲第二大难民接收国,据BBC统计,2012年就接收了近18.3%逃往欧洲的难民,仅次于23.2%的德国,难民问题固然成为法国最棘手的政治问题之一。难民来源国以阿富汗为首,其次分别是俄罗斯,叙利亚,巴基斯坦,塞尔维亚,伊朗和伊拉克,格鲁吉亚,科索沃等。法国的极右派“国家前线党”,对这些难民们恨之入骨,在今年五月赢取了欧洲议会最多的议席之后,“将其统统驱逐出境”就成了他们的半公开口号。CécileAlduy, 斯坦福大学法国文学系教授,在《The Nation(国家)》杂志上谈到“为什么一个极右的,反移民的政党统治会成为法国人眼中的正常现象?”“因为法国一直有着一个倾向于独裁者的传统,尤其是当它面对诸多的不确定性时。”——在我看来,CécileAlduy的这句评语也适用于那些制造了大量难民的国家。从一个显性的独裁国逃亡到另一个隐性的“独裁国”,生路在何方?



和难民们一起露宿街头的,还有近两万的吉普赛人。几百年来,他们一直是欧洲的最底层,希特勒的标靶,当代法国政府的眼中钉。他们大多来自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有的持欧盟国籍,所以要将他们“斩草除根”并非易事。

我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附近就发现了一户吉普赛人家。夫妻俩加三个幼小的孩子,最小的孩子栓在母亲的胸口上,稍大点的放在婴儿车里,最大的坐在一只废弃的滑板上。母亲负责乞讨和带孩子,父亲到地铁口去拉小提琴,每天两人能赚20几个一欧或者两欧的硬币。夜阑人静后,他们全都缩成一团,裹在色彩艳丽的毛毡底下,挤在某只漆黑潮湿的楼道口里。

一扇餐厅的玻璃窗,经常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割开巴黎的两个人间。一边是烛光晚宴,芝士牛排,鱼子酱,法国大餐,一边是眼睛像敞开的地下井般又黑又深的饥饿的小孩。唯有忧伤的吉普赛小提琴声,在它们之间回荡。

(文/王梆,曾从事记者、影评人和社会义工等工作。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中篇小说集和多部绘本小说集。拍摄有纪录片《刁民》,剧情片《捕鼠器和玫瑰花》等。现居英国剑桥,以驻英特约记者和写作为生,曾在《南方都市报》、《外滩画报》、《时尚先生》等报纸杂志开设专栏若干。)

你还可能感兴趣的内容:
欧洲种族歧视:社会失范和极端势力的诱惑
荷兰穷人的日子不好过(组图)
德国政治正确背后的历史伤痕
欧也 oyeah
欧也 oyeah

欧也是荷兰在线旗下的泛欧社群平台,由一伙儿旅居欧洲各国的媒体人、艺评人、学者、作家和留学生等各行各业人士组成。欧也,欧洲地图的显微镜,关注你可能想知道的欧洲。欧也oyeah微信号:oyeaheurope

欧也二维码

 

扫码分享给微信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