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国主义流氓"到"厦门白求恩":传教士再评价

从"帝国主义流氓"到"厦门白求恩":传教士再评价

历史的书写是个浩大的国家工程,涉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通过对历史的定调,国家掌控了人们的社会记忆。经过学校教导,这种历史就被接受为真实发生的客观事实。历史的重新修改是个更为艰难的过程,但也并非不能实现。

西方传教士曾一度广泛参与到中国的教育、医疗、传播、艺术等领域,促进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但在中国的主流历史叙事中,西方传教士一度被理解为“帝国主义走狗”。历史教科书上对西方传教士的评价往往过于单一,避而不谈他们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做出的重大贡献。

作为半殖民地历史背景下传入中国的“洋教”,中国政府对于基督教(专指新教)和天主教的政策受到历史上殖民问题和外交关系的影响。相应地,与西方传教士相关联的“洋教”身份又把基督教、天主教和历次民族主义的政治风潮捆绑在一起,使其成为不同时期民族主义者攻击的目标。即便现在,中国政府也担心国际势力借助基督教、天主教冲击政权,或藉此实现所谓和平演变。作为一个标榜无神论的政党,虽说现在愿意“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但要说完全包容,时机远未出现。但同时出于实用主义,利用宗教服务经济发展与官员政绩却又不乏先例。

很多厦门本地人都知道郁约翰医生(Dr. John A. Otte)。他1861年出生于荷兰,十岁时随父母移居美国,后进入霍普学院(Hope College)学习,最终于密西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获得医生从业资格。他于1888年受美国归正会派遣来到厦门,1889年初被派到漳州平和小溪建立“尼尔保赤医院”(Neerbosh Hospital)。1898年4月,厦门第一所正规西医院“救世医院”(Hope Hospital)在鼓浪屿的河仔下正式建立,郁约翰出任院长。郁约翰认为学生可以用自己所学为自己的人民服务。为此,他致力于本地医学人才的培养。1910年春,闽南鼠疫流行,很多人染病暴死。郁约翰医生因救治病患时感染肺鼠疫在厦门鼓浪屿去世,被安葬于鼓浪屿“番仔公墓”,享年49岁。据统计,在救世医院开办的头12年(1898-1910)中,共收治17000多名住院病人,135000多名门诊病人,做了7500多例手术。救世医院对穷人有特殊关照,门诊病人只须付3分钱买一支标有号码的竹卡,就可以获得免费诊治,并且可以重复使用。

50年代后,抗美援朝引发了全国性的控诉美国运动,凡是和美国扯上边的都难脱干系。传教士自然成为了民族主义攻击的靶子。1963年,当地文史资料上刊登了一篇文章,罗列了郁约翰生前压榨百姓、欺凌弱小、猥亵妇女等罪状,批判其是“骑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流氓”。当我拿着这篇文章请教当地老人时,他们大多不予认可。毛时代诸如此类莫须有的批判比比皆是,并不新鲜。更讽刺的是,撰文者正是当年与政府合作最为积极的牧师。

2010年4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鼓浪屿救世医院遗址前举办了一场追思会,主题正是纪念郁约翰医生逝世100周年。一位退休的文化局长上台发言,主题为“要勇于为被抹黑的人翻白”,主张重新评价郁约翰对厦门做出的贡献。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厦门白求恩”这个说法。因为毛泽东的一篇纪念文章,并且强制性地全民阅读,白求恩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但也有人反对这个提法,理由是郁约翰的精神完全不需要白求恩来衬托。白求恩还只是为一党服务,并未跳出政治边界,郁约翰才是真正的国际主义精神代表。他的眼中只有病人,而无国籍、阶级、政党之别。但无论如何,白求恩的大名更能让民众在短时间内记住郁约翰的名字。

这样一场公开的为传教士举办的追思会在中国并不多见。组织者是一个完全的民间社群,没有政府登记,没有组织架构,没有专门的经费来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文化与历史使命,就是保护和发扬鼓浪屿文化。然而组织这样一场活动难度很大,想要获得政府许可是问题的关键。这恰好有一个契机,厦门市政府决定整改鼓浪屿,进而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已成为中国的一种流行。地方政府的这般考虑大多是为了提高知名度,吸引游客,发展旅游业,当然才能提高自己的政绩。

厦门在鸦片战争后被迫开放,外国人接踵而至,西方文化、宗教、产品被裹挟而至。鼓浪屿吸引了大批外国人居住,并被迫开放为“公共租界”,先后建立了十几个国家的领事机构。鼓浪屿申遗的五十多个个核心要素中,超过三十与所谓的“西方列强”有关,十个以上和基督教及天主教有关。在当地的保守者看来,拿鼓浪屿申遗等于变相认可“帝国主义遗留”,是扬列强威风,灭我中华志气。但地方大员拍板定下来的方案,纵是反对也是枉然。在鼓浪屿申遗的文本中,“帝国主义”字眼被统统替换,而所谓的“公共租界”则被描绘成“汇聚了多元文化的国家居住型社区”。一个原本在历史教科书中被描绘成民族耻辱的小岛,摇身一变,成了具有正面意义的多元文化聚集地。西方教会遗留下来的教堂和医院建筑统统成了重点文物,成为申遗的核心要素。硬件有了,软件当然也不能缺少。郁约翰的追思会,自然地就成为了这个软体文化。一个实用主义的政府就这样默许了对传教士的纪念,以及对他的重新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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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峄阳
刘峄阳

荷兰莱顿大学博士候选人,从事移民、宗教与跨文化比较研究。生于孔孟故里,与圣人为邻,却未曾研读儒家经典。表面放荡不羁,实则谨小慎微,于大节处不敢毁伤丝毫。喜饮酒,好与才俊把盏言欢,但酒量不济,有辱鲁人之名。中学向往作家,大学误入愤青之途,后钻研学问,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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