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草莓的人

深度英国:摘草莓的人

(荷兰在线特约专稿)简奥斯汀的小说《艾玛》里面有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一群上流社会的贵人到果园里去摘草莓,为了不让他们那娇嫩的膝盖受伤,园丁们在他们屈膝之前,为他们每人在泥地上铺了一只软垫子。尽管奥斯汀刻意淡化了时代背景,但在布里斯托港口的黑奴交易上演得如火如荼的19世纪, 猜猜就知这些园丁们大多来自非洲。不过让当年那些出身上流社会的人,刻意回忆膝底下那块黑奴时代的软垫子,还是多少勉为其难的。在乡村城堡里避暑,在英格兰如鱼鳞般冰凉的阳光下摘采草莓,就已经足以把他们的童年回忆占满了。

然而摘草莓的真相却是这样的:从霜冻刚刚褪去的五月,到寒冬即将来临的十一月是英格兰的草莓季节。园丁们通常要每天凌晨4点起床,每天工作8个小时,每周工作6到7天;每摘满10公斤,就要把满载草莓的篮子提到步行至少100米之外的卡车上。专业的园丁每天能摘80到120公斤的草莓, 地球人大概能赚50到100英镑一周,阿凡达也许能赚150到200英镑一周,但无论怎样努力,所赚的钱不会远远高于6.25英镑/小时的英国最低工薪;弯腰曲背一整天后,晚上便在农场附近由一截截车皮搭建成的营寨里休息,到城里去享受一下夜景是不可能,除非自己有车;因为是货真价实的苦力活,很多人一生只摘过一天的草莓。

尽管如此,这份工作仍旧吸引了每年超过2万名来自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俄罗斯,波兰,爱沙尼亚,立陶宛,拉脱维亚等东欧国家的季节性移民。所谓的季节性移民,应该说是季节性移民工,就像象群在干旱的非洲大陆上寻找水源一样,这些移民工寻找的是低技能,易上手的工作机会,以及在同类工作环境下,比自己国家高出2到3倍的工资。他们中还有不少人是大学生,有的专业还是赫赫有名的国际关系学或金融世贸学,趁着年轻体力好,来赚下学期的生活费或暑期旅行的钱。这些年轻人偶尔在车皮营寨里开派对,唱的歌超过10种语言。

Alastair是Langdon Manor 农场的农场主,他的草莓果园在英国的草莓胜地Kent,每年在他的农场里工作的季节性移民工大约有160多人,他们中有20%是大学生,来自东欧各地。因为最近这几年,英国保守党政府和声称要退出欧盟的英国独立党互相较劲,看谁能成为移民的最大仇家,所以实行了60年的季节性移民政策(seasonal migrant scheme)在这场仇恨的角逐中,终于在2013年12月被喝令暂停,针对非欧盟国家的季节性移民工签则全面取消——这就意味着草莓将因为没有足够的人力摘采,会成片成片地烂掉,草莓的市场价格将因此而提升10%到15%。不仅仅只是草莓,还有玉米,蔬菜,甚至整个农业都被殃及渔池。Alastair因此忧心仲仲。很多农场主已经在考虑,未来要把农场搬到人工和成本都相对较低的国家里去。而受这种自杀式移民政策的影响,据《卫报》报道,2014年1月抵达英国的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人,只有25人。

英国保守党政府提出的口号是要让农业回归到英国本地人的手中,解决常年失业的问题。表面上这和欧洲绿党“发展区域农业,自给自足,自己摘草莓”宗旨是有些相仿,但实施起来却比摘月还难。因为政客们,毕竟,拥有的只是童年时代摘草莓的回忆。

那些仇外分子,趁机把错误一古脑地推到移民身上,说都是移民惹的祸,是因为有了移民,这世上才有了最低工资,因为只有那些饥不择食的移民才会为了每小时2英镑卖身——这种只提鸡蛋不提母鸡的论调,无论如何,于事无补。

如果历史可以从1863年废除奴隶制之后开始改写,如果资本主义经济放弃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初衷,如果农场主愿意将草莓的价格保留在之前的水平,然后将薪水提升到平均工资之上……如果。

然而即使薪水提升到平均工资之上,报名来摘草莓的英国人也许也仍旧一如既往地寥寥无几。自二战以后,草莓农场就一直承袭着某种移民传统,工业革命以前是黑人,1980年代是苏格兰人,2000年代是波兰人,之后便是东欧人。也许是因为摘草莓这个活确实很苦,能在这苦中品味出甜味来的,都是那些经受过比它苦上十倍的生活的人。斯大林的暴政,1989罗马尼亚革命以前24年独裁,这一类的苦,英国人是难以想象的(尽管自保守党上台后,英国人民也开始吃起苦来)。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英国可笑的福利制度决定了人们宁愿失业,也不愿从事任何季节性的工作。因为一旦有了工作,失业救济金就会被叫停,季节性的工作则意味几个月后又将失业。而再次领取救济金则要等到失业第6周之后,如果幸运,能在波涛汹涌的失业大军中独树一帜,那么就有可能在第18或28周之后,再次成功地申请到救济金……然而摘草莓的工资,无论如何丰厚,都是不足以让人类成活到第18或28周的。

可见,季节性移民工已经是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一种宿命,这种宿命决定了“移动才是生产力。”消极的移民政策要和这种宿命斗争,最好还是先算一副塔罗牌为上策。

 

 

 

王梆
王梆

王梆,曾从事记者、影评人和社会义工等工作。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中篇小说集和多部绘本小说集。拍摄有纪录片《刁民》,剧情片《捕鼠器和玫瑰花》等。现居英国剑桥,以驻英特约记者和写作为生,曾在《南方都市报》、《外滩画报》、《时尚先生》等报纸杂志开设专栏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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