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道独白》在中国的十年

从《阴道独白》到《阴道之道》：中国女性的十年呐喊

厦门，梦旅人音乐客栈，2013年6月23日。

“我觉得这个自慰吧，像一个小cookie，工作累了来一个，心情好了来一个，睡不着了来一个，实在是居家旅游、工作休闲必备良品啊有木有？”观众席内，一片哄笑。

这是一场名为《阴道之道》的独立话剧，舞台不大，也没什么道具。10名演员轮番上场，他们时而愤怒，在黑暗中顾自独白；时而欢愉，靠在一起放肆谈天。她们说的一切，都跟阴道有关。

小剧组半年巡演10场
欲说《阴道之道》，必先提《阴道独白》(下文简称为《独白》)。

1996年，美国著名女作家伊娃·恩斯勒在采访了200位不同年龄和种族的妇女后，创作并演出了话剧《独白》。该剧至今至少已被翻译成50种语言，在140个国家上演过，成为被演出次数和翻译次数最多的美国当代戏剧。它在全球取得的成功，归功于恩斯勒敢于切入千百年来隐讳于世的话题，即女性的身体与隐私。

2001年，《独白》英文原版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登陆上海，但迄今能够保留下来的文字资料已经寥寥。2003年，《独白》中文版在中山大学首演，由17个相对独立的段落构成，导演艾晓明将中文版演出的主旨定义为“重新想象妇女的身体”，对原剧本做了本土化的翻译和一些中国元素的添加。

在随后的10年里，《独白》如星火燎原之势，一次次被中国高校和民间组织搬上舞台，衍伸出多个版本。《阴道之道》便是众多版本中的一个。

《阴道之道》系妇女传媒监测网络和一元公社发起，香港乐施会和反家暴网络提供赞助，一个由仅10名常驻成员组成的志愿者小组Bcome自导自编自演。自1月19日在北京同志中心首演后不足半年时间里，该小组已在北京的木兰社区、杂家、后山和中国传媒大学，以及天津的摇滚酒吧等地公演10场，观众累计上千人，反响热烈。

艾可是小组成员之一，目前在北京一出版社工作的她，因为大学期间主修社会学，所以对女性权益一直很关注。在看到妇女传媒监测网络的招募公告后，她欣然报名。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这9个月一路走来的艰辛。

艾可在接受荷兰在线记者采访时表示，Bcome小组面临着和其他许多独立剧组同样的问题，如经费和场地有限、人员流动性高等。Bcome小组的10名成员全部是志愿者，除了自导自演之外，还要包办各种场务，包括搭建舞台、灯光、化妆等。自2012年9月开始筹备该剧，志愿者每周至少两次排练，每次至少两个小时，他们没有一分钱酬劳，演出门票收入除用于日常支出外，还用做今后的演出基金。

该剧为何命名为《阴道之道》？艾可告诉记者，“阴道之道”的名称是小组集体头脑风暴的产物，因借用了《独白》的理念，所以特意保留了阴道这个词。“道”在中文中有多重含义，该剧的“道”，首先可理解为通道、管道，是女人特有的生理器官，也是每个生命诞生的必经之处；“道”还可理解为说道、说出和表达，不被说出的东西就不会被看见，得不到承认，不被记忆；“之道”还与“知道”同音，作为女性特有的性别符号，阴道被赋予独立思考的能力，她们知喜知悲，知羞知痛，她们有话要说。

“Bcome小组”这一名称的设计同样精巧。Bcome与become（成为）同音，意指女性有权成为你自己，有权选择成为什么样子；B与屄也同音，屄是阴道的通俗用语，有诙谐乃至侮辱的意味。Bcome意指阴道来了，阴道的高潮来了，《阴道之道》来了。

故事工作坊取材现实
《阴道之道》共分11幕，仅有三幕是翻译自《独白》原版，剩余的八幕则是Bcome小组的原创，包括《初夜》、《性侵害》、《呻吟》、《自慰课堂》、《月经》、《在妇产科》和《婊》等。

原创剧本的创作，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艾可透露，小组从去年起采取故事工作坊的形式展开创作，小组成员在安全空间里分享自己和身边人的生命故事，再由3、4名编剧将这些素材付诸于文字，然后用独幕剧的形式展示出来。正是因为这些故事全部真实地发生过，所以更加无限接近中国语境，也更易引发观众的共鸣。小组剧本另一大特点，是对社会热点的及时关切和回应。在辽宁马三家女子劳教所黑幕4月被曝光后，小组在同期演出时增加了关注马三家的特别单元；再如，小组还借网络词“绿茶婊”的蔓延之势创作《婊》，用以抗争好女人规范，发表中国本土的、年轻人的“婊子宣言”。除此之外，小组还一边演出一边创作，她们乐于总结演出经验，并结合她们在这期间的心路历程和随时迸发的灵感，创作新的剧本或对已有的剧本进行修改。小组将来的目标，是希望将《阴道之道》打造成100%原创的本土剧目。Bcome小组在微博中曾这样写道：我们是谁，就决定了我们创作了说明，演出了说明，表达了什么，仅此而已。

以往的《独白》各版本，哀怨有余，在趣味性和互动度方面先天不足。Bcome小组在剧本设计时有意弥补了这一缺陷。在《自慰课堂》一幕中，花枝招展的女教师询问观众如何自慰，雷人答案不绝于耳，观众笑声四溢；在《呻吟》一幕中，《阴道之道》一改以前版本中的女演员“只出声不露面”的传统，改编成女子对口相声，从小清新式到AV女优式，各式叫床声一气呵成，令人忍俊不禁。“《呻吟》一章原本设定的是三个人物的对白，和其他幕没有什么区别，有组员提议说相声，我们都觉得挺好，也有意地搞一下差异性，幽默也是一种反击，也能让人反思”，Bcome小组的另一位成员戢航对记者说。

剧本再好，也需要好的演员和演技。这对于毫无演出经验的Bcome小组成员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对此，戢航称小组建立的初衷并非公演，而是希望通过创作和排练，让组员来反思自己，所以对演技没有特别的要求，“我想我们最大的武器不是演技，而是我们剧本的内容。”艾可则称自己在演出中磨练的不仅仅是演技，还有对于身体和内心的自省。她表示，在演出过程中身体在不断的自我解放，开始演出《呻吟》时非常拘谨，但因为相声情景比较容易放松，观众反响热烈，结果是越演越带劲，越演越放得开。呻吟是女性特有的表达，她和性高潮紧密相关，她不仅仅关乎愉悦，她是宣泄，是语言，是力量，甚至是抗争，最重要的是她从不只是AV里讨好男人的标准声音，她是身体里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如果不是参加《阴道之道》的创作和演出，我不会知道有一天我能站在舞台，肢体从僵直到自然，表情从木讷到灵动，声音从颤抖到自信。”艾可在微博中这样写道。

从艾晓明的《独白》中文版首演开始，许多之后衍生的版本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审查。有的面对当局的政令还未开演便已夭折，有的屈从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对名称或章节进行阉割，《阴道之道》也难以幸免。艾可告诉记者，有厦门某高校社团向学校申请为《阴道之道》提供演出场地，但遭校方拒绝，虽然具体原因不明，但无非可能是校方觉得题材过于敏感或不太高雅。“中国传媒大学是我们演出过的唯一一所高校，我们想有更多机会为大学生演出，但这种类型的话剧很难进高校。一般比较大的剧场在演出前都需要提前向文化局送审剧本，我们送了也是白送，这样的剧本不可能通过，所以我们有意选择那些无需提前送审剧本的剧场或酒吧。”

值得一提的是，Bcome小组在日常排演之外，小组成员还通过行为艺术等方式发起了一系列的社会活动。她们在北京地铁上快闪演出《我的短裙》；在微博上裸露上身反对家庭暴力；在叶海燕抗议海南校园性侵事件被拘后，她们还通过向公安机关邮寄明信片的方式表示声援。“我们是以行动导向的小组，我们把《阴道之道》当作社会运动来做，希望通过这些活动最大程度地改变社会。”艾可对记者说。



独白成反性别暴力风向标
记者发现，从2003年艾晓明首导《独白》起，10年里涌现出了大量不同的中文版本：

200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排演《阴道独白》，但被当局勒令取消：
同年，北京今日美术馆与反家暴网络排演《阴道独白》，同样中途夭折；
同年，复旦大学知行社排演《阴道独白》，这是大陆中文版校园首演；
2005年，广西华光女子中学排演《阴道独白》，剧本“我要读书”等本土化色彩明显；
同年，北京大学剧社排演《她*独白》，新增《缠足》、《少女怀孕》等原创剧本；
2006年，华中师范大学排演《阴道独白》，该剧成为性健康文化博览会的开幕剧本；
2007年，武汉大学排演《阴道独白》喜获华中高校话剧大赛金奖，该奖项后被取消；
2008年，厦门大学和首都师范排演《阴道独白》，主办方均对原作进行了一定改编；
2009年，北京薪传话剧团排演《V独白》，这是迄今大陆首次经授权的中文版本；
2012年，上海海狸社排演《阴dao多云》，关注同妻等原创剧本激增，有男性演员加盟；
2013年，Bcome小组排演《阴道之道》，原创剧本有望实现100%，剧组在排演的同时还积极倡导社会运动……

我们已很难去计算这10年来，究竟有多少个《独白》的中文版面世，但这些版本的共性其实有迹可循：首先，除薪传实验话剧团外，所有版本无一符合恩斯勒的版权要求；《独白》的主办方几乎全为高校和民间组织，无一有官方背景；《独白》各版本多数均遭到过来自当局的审查，轻则易名、重则夭折；本土化原创剧本的比例激增，选题更加贴近中国社会热点；各版本演出形式更加多样，已不仅限于独白，演员性别也突破了只有女性参与的限制……《独白》在中国不断走向本土化的同时，似乎离原作已渐行渐远。

艾可和戢航均对上述共性表示认同。她们指出，《独白》在中国越来越本土化，但无论各个版本的创作者是谁，他们的共同点都在于特别真诚，他们不计较版权限制和商业收入，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传递和倡导理念。《独白》在中国已成为一个工具，性工作者和女同性恋组织等都可以创作属于她们的阴道独白，最终被沿袭下来的并非《独白》这一话剧本身，而是《独白》传达的理念在一脉相传。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副教授荣维毅在博客中指出，梳理《独白》在中国大陆的排演历程，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10年来中国大陆女权主义者和民间妇女组织在反对性暴力、捍卫女性身体和性自主权方面所做的工作及成就。有越来越多的《独白》演出，是中国大陆反对性别暴力运动进展的一个风向标；演出团体的多样性和演出场次的增多，是民众反对性别暴力意识与参与行动提高的指标。学生社团和民间组织的演出，没有恪守条条框框，在演出中加入自己的原创，更有创新性，更能反映中国现实、更接地气，也能更灵活地应对演出的困难与挑战。更难能可贵的是，民间团体也通过招募演员、讨论剧情及撰写稿本等环节，能够从女性视角真实地表达女性经验，并不断改进。

荷兰在线记者还就此采访了艾晓明。作为首个《独白》中文版的导演，她一直在默默关注该剧在中国的发展和演变。她指出，《独白》能够在中国生根发芽是挺好的一件事，近年来涌现出这么多开放性、实验性的表演不足为奇。《独白》是西方剧本，呈现的是美国女性的生命体验，传递了偏离现实且理想化的状态，是乌托邦式的狂欢，异国特点非常突出。如果将该剧原封不动地挪换到中国语境空间里来，在大学或大城市中得到的共鸣很多，但在农村或打工者群体中得到的共鸣非常有限。有鉴于此，中国多个版本受《独白》启发，借《独白》之题标新立异，以中国女性经验为主体，以直言不讳的方式把难以启齿的感受或故事表达出来，肯定自我，反省自我，呈现中国现实中普遍存在的性别歧视和不平等，关注公共媒体中选择性失明的敏感议题，这不是对《独白》的简单移植或翻译，而是戏剧创作化的过程。中国这些版本的出现已远离了恩斯勒最初的设想，但也正是因为这些版本将中国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所以相比于《独白》来讲更加激烈，也更加容易引发本土观众的共鸣。

官员情妇日记是另一种独白
《独白》及其衍生的诸多版本，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女性主义话剧乃至女性主义艺术，在中国语境中微妙、尴尬却势不可挡的萌发。大批原创剧本涌现的背后，折射出性别歧视、性别暴力、强奸、性骚扰、性教育、女性卖淫、上环、少女怀孕等社会问题已日渐进入中国公众视野。

艾晓明告诉记者，在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下，弱者的声音往往被压抑，他们的故事无法得到呈现，也没有途径去表达。如海南校园性侵案中，我们听不到被强奸女生和家长的声音；如李天一强奸案中，受害人权利声张的声音同样被忽视。《独白》引进中国恰恰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各个剧组明显是具有女权主义意识的，他们的剧本反映社会热点，没有他们的讲述、揭露和曝光，这些弱者的声音永远不可能被听到，所以说与不说本身就是很大的区别。

近年来，微博的出现同样为弱者的话语表达提供了一种可能。对此，艾晓明指出，2003年后微博的出现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微博是个自媒体，信息流动量很大，公民的个人经验非常有限，但微博的出现改变了公民获取信息的渠道，把已经存在的社会问题予以曝光并放大。比如中央编译局原局长衣俊卿的情妇常艳将风流日记公开，国家档案局副司长范悦的情妇纪英男微博公开情史等，这些女性通过网络将情色交易公开化值得鼓励，他们的自述是重要的社会文本，为那些对感情有幻想的女性提供了一面镜子，让她们照一照，让她们反思为什么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换句话讲，她们的故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阴道独白。”艾晓明对记者说。

艾晓明同时承认女权运动在中国依然步履维艰。她表示，中国维稳体制凌驾于法律之上，维稳成了制度化的日常实践，成了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维稳从来没有写入法律，从来没有清晰的法律条款告知人们：什么人因为什么情况成为了维稳对象，我们看到的是个体经验而不是法律条文。女权运动发展态势尚可，针对这一运动的打压并不明显，从认识或学术层面探讨没有太大问题，但如果付诸于行动就有可能面临风险。“随着街头抗议日渐成为重点维稳对象，针对叶海燕等活动家的打压会不会扩大，‘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之类的行为艺术会不会叫停，我认为是可以预料的，伸张女权的风险未必小。”

那么，作为女权运动一环的女性主义话剧的前景又如何呢？艾晓明认为，女性主义介入艺术史始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大批专业艺术家投身其中，他们挖掘历史上各个领域中那些“被遗忘的妇女”的成就和贡献，用女权主义视角来批判现实，并鼓励女艺术家投身创作，蔚为世界性的风潮。但《独白》在中国的诸多版本，多数并非专业人士操刀，有的是角色扮演，有的是行为艺术，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戏剧，更难以影响中国话剧艺术的大局。“中国女权运动因为社会大环境的原因，还是一个很缓慢发展的过程，尚处于积蓄能量的阶段。”艾晓明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