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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波:长江何以万古流?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年初,国家主席习近平在重庆为磨拳擦掌的“长江经济带”当头一喝,明确“长江不搞大开发”。这种以长江生态为重的高层清晰表态的确不多,上次是朱镕基总理因1998年长江大水,而宣布禁伐长江上游的天然林。

长江流域以经济活力面对世人,最光彩夺目的时代是清末民初。有“长江五虎”之称的重庆、武汉、安庆、南京、上海成为当时中国的发展引擎,其得益于长江流域历史积淀、长久以来对文化教育的重视以及逐步开明的国家政策。即便是经历了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长江流域的生态环境大体还是“国破山河在”。自从上世纪50年代以来,长江历尽劫数,如今实实在在地“国在山河破”了。

古人选贤,衡以文思品行。科举取士,也以经、法、文为重。相对而言,遴选出的官员其人文情怀会浓厚一些。由此对保护山水自然和历史遗迹、编修方志和典籍等颇为重视。而古代工程技术的应用多在水利灌溉、修桥建阁、航海造船上。科学方面虽有算学、天文、医药,但在自然元素和生物多样性领域,显然无法和欧洲相比丰厚。

西方列强先礼后兵地推开中国大门之后,“师夷长技”的倡导让科学技术教育开始在中国渐进普及。然自有清以来,除了严复《天演论》中阐释过赫胥黎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中国对于生物分类学、地球研究、天文领域乏善可陈。而在大革命时代,打破旧有的文化价值体系后,新的体系却依旧浅显单薄。

从1919年孙中山的《建国方略》中首提三峡建坝的想法,毛泽东继以“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畅想。这些对大型工程的单纯崇尚,却忽略着长江流域丰富多彩的生物宝藏。革命家颠簸于社会和政治风雨间,往往难以顾及一个真谛:人对自然的探索和求知欲会始终萦绕在人类历史长河中。

1952和1953年,中国政府对大学院系全面调整,完全照搬苏联体系。由于文理分科分校,政府又偏重独立建制的工科院校,虽然短时间培养了急需的建设人才,但明显整个教育体系人文精神匮乏。乃至后来出现血雨腥风的政治动荡中,难见对于人和大自然的恻隐之心。

正是如此社会环境和教育体制,培养了一些工程技术人员和有此背景的国家领导人。出于对所学领域的熟悉,这些人的理想就成了学以致用地上马长江三峡大坝这样大型工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三峡工程重新成为中央政府的议题。但反对三峡工程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重庆和上海两地政府从泥沙淤积、海水倒灌的担忧来提出质疑。文物考古界则从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上力主长江三峡的保护。更多的全国百姓则是对瞿塘峡、巫峡、西陵峡这片壮丽河山的泯灭而心存惋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的诗文意境,上千年来它给中国人带来的情感价值是无与伦比的。

1992年,第七届全国人大会审议三峡工程议案。4月3日,该议案成为全国人大有史以来反对票和弃权票最多的一次表决。其历史背景是学潮事件尚未满三年,自由表达的主张仍深受压制。即便如此,当年被称为“橡皮图章”的人大会还会有如此反弹,可见当时人大若是敢于坚持真心理性的议事议政机制,三峡议案是否能顺利通过就很难说了。

三峡工程的动工建设,对长江中的一些生物带来了灭顶之灾。一些需要洄游繁殖的水生生物被大坝完全阻隔。上世纪在中国灭绝的大型哺乳动物中,为人们所熟知的除了华南虎,就是长江白暨豚,而今长江江豚也来日无多。长江中另一重要的洄游物种是中华鲟,其野生资源亦岌岌可危。这些濒危物种的灭绝,在支持三峡和一系列金沙江水坝工程的人们眼中似乎无足轻重。然而,生态系统中的这些物种都有其必要地位和存在意义,某一物种的灭绝,生态链和系统健康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渐次崩塌。

究其本质,主张上马长江大型水电工程的人与力主自然生态、人文景观古迹保护的人之间的争论,实际上是两个不同世界观的交锋。而不同世界观的形成是受各自所受教育、成长环境、个人经历等因素影响的。可以说,当年工科教育中的人文缺失,以及很多年来中国对地球科学、自然历史、生物多样性领域的科学普及、社会文化抚育建树贫贫。

因为对自然生态的无知,毛泽东1958年倡导“大跃进”后,洞庭湖开始大规模围湖造田,昔日“水尽南天不见云”的八百里洞庭湖,如今已被分割为多个小湖区。其中西洞庭和南洞庭湖区日趋沼泽化。曾经与长江相通的调弦口也在大跃进期间封堵,百舸争流的往昔一去不返。

洞庭湖和鄱阳湖作为长江重要的水量调蓄湖泊,起到了生态海绵效应。而曾经遍布长江中下游的通江湖泊和湿地都对调节长江水位起到有益的分洪削峰作用。随着这些湖泊湿地的消失,长江水患有增无减。

顺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势,长江东流入海,这一地理条件使得长江上中下游的生态环境因长江日夜流淌的江水纽带而联系起来。由于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指令性砍伐,长江上游流域的原始森林消失殆尽,外加青藏高原的冰川和冰层日益退化,长江上游地区径流减少,变差增大。

历史上,自然流淌的长江在中下游的洪水漫灌,不仅可以对沿江湖泊和湿地给予必要的水量补给,对土地也极为有益。尊重自然规律的做法是不应该将人口迁徙到江水泛滥区内。后来以洪水对社会经济和城乡安全带来威胁为由而建高坝,显然并非治水良策。

此外,长江所流经各省均图己利地发展石油化工产业,使得长江沿江化工产量几近全国一半。而巨量的危险化学品经长江各港口储运,无论是恶企偷排,还是倾漏事故,对长江环境的破坏都是触目惊心的。沿江各地的政府决策者们大多断片化看待长江,似乎很少考虑“江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于是就出现一些沿江城市对石化企业、核电站建设的热衷,也不去考虑下游众多沿江城乡居民的饮用水源安全与否。

造成长江生态日渐衰退的因素中,无论是过去以国家来背书的巨大工程,还是地方政府盲目发展的冲动,共同的特点是决策缺乏透明、不屑民意、对科学和大自然缺乏尊重。如若不是病以膏肓,长江估计也难以盼到习近平的这句九鼎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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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波曾参与创办绿色和平组织北京办公室,担任过Global Greengrants Fund中国协调人和太平洋环境组织中国项目负责人,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空气与水保护基金项目主任。亚洲协会"Asia 21 Young Leader",世界经济论坛全球青年领袖,美国PEW海洋保护学者,还曾担任世界经济论坛全球议程委员会委员(2012-2014),现为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全球探索基金政策和媒体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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