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某中学在教室里做高考誓师

南桥:如果考试只用来筛选和淘汰,要教育做什么?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近年来,不少媒体报道河北衡水中学强度超高、管理超严的“高考训练营”式教育。在安徽毛坦厂中学,学生准备的强度也让人瞠目结舌。这种教育方式,在网上几乎被人一边倒地批评。但这些“超级中学”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据教育专家杨东平透露,衡水中学已在四川等地开设分校,有扩大之势。家长不顾网上争论,把孩子向这些地方照送不误。考完试之后,谁管它洪水滔天?

在反对衡水中学所象征的极端应试教育时,也曾有人指出,这种应试教育,“中国要改,美国在学”,真是这样吗?近年,因PISA考试上海遥遥领先,上海数学又在输出到英国,教育界“民族自信心”爆棚的日子还在后头。我当然希望中国有值得全世界借鉴的经验输出,可凭借概念混淆而实现的自信是一种“虚胖”,并不可取。

回到“应试”话题上:他人说的考试和我们的说的考试未必是一回事。近几年的认知科学都呼吁,适当的考试,尤其是自测,对于学习效果很有帮助。学生学习,如果不经常测评一下,没法细致地让老师和学生自己去认识到相关的知识、技能、态度究竟被掌握了没有。长时间只学不考,学生可能误以为自己已经熟悉了某项内容,或是相反,因为某方面不会,而完全丧失学习信心。学生可能在内容的某个环节上存在困难,或是认知存在一些漏洞而并不自知,考试可以把这种环节或漏洞暴露出来,让人针对性去教或学。借考试带来的反馈,学生知道哪里可以改进,故而整体学习水平会提高,学习信心会增强。

可汗学院(Khan Academy,是由孟加拉裔美国人萨尔曼·可汗创立的一家教育性非营利组织,主旨在于利用网络影片进行免费授课,现有关于数学、历史、金融、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学等科目的内容,教学影片超过2000段,机构的使命是加快各年龄学生的学习速度)的创办人可汗先生曾介绍,他的侄女纳迪亚(Nadia)在学校据说数学不好,没被分到所谓“快班”。他们家族在外聚会的时候,可汗随便在沙地了写了几道题,考了一下他的侄女,结果发现她并不是数学全都不好,而是在单位换算上老出问题,其他方面尚可。聚会之后大家各回各家,可汗开始尝试针对性辅导侄女。由于没有住在一起,他用聊天软件等远程工具来辅导,后来又录制视频上传到Youtube上,可汗学院由此诞生。可汗被彭博新闻称为领着美国数学教育“出埃及”的“摩西”、“教主”。他首创的这种教育模式,开始不过是一次简单的、低风险的考试。

而今,我的孩子一直在做可汗学院上的题目。我发现孩子在可汗学院做题目,会得到及时的反馈,做错做对很快知道。不会的,边上有讲解录像。可汗学院将学习内容分解成小小单元,并将讲解、考试、练习有机融合到了一起。这种做法,将学习内容原子化,让学生不再可以“马马虎虎”地声称会了或是不会,而是可以定点测评,精确学习。可汗学院并不忽视考试,而今新兴的很多教学方式,如幕课、微课、翻转课堂,都不讳言考试,甚至把考试当成学习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比如在很多人参与的幕课上,测评不可或缺。技术也可以代替老师,在考试中给学生提供反馈,从而解放老师的生产力。

说考试一定就是错误的显然不正确。这里问题的关键,是让考试为学习服务,还是学习为考试服务?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则决定了教育的走向。如果是考试为学习服务,就好比是一只狗在摇尾巴。狗是不能没有尾巴的,可是如果尾大不掉,尾巴在摇狗,那就荒唐了。改变中国的应试教育如果只是追求把考试给改掉,那还是文革期间的交白卷思维。需要改的,是我们考什么,怎么考?亦即必须改掉那种尾巴在摇狗的局面。

改革思路之一,是要时时反省我们在考什么。社会千变万化,教育需求也充满不确定性,对于考试的反省和改变,不应是一次摧枯拉朽的改变或是教改项目,而应是长期的、和教育同步的、时时调整的改变。你去考什么,学生和老师就重视什么。我们到底是要考学生的记忆与理解,还是同样也去考他们在某学科之内更为高端的思维能力?我们现在的标准化考试,比较关注布鲁姆知识分类中的“低端技能”,即学生“知道什么”,而不是考出大家的分析、综合、应用、创造的才能。大体上说,美国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太轻视“低端思维能力”,导致学生基础薄弱。“低端”不说明不重要。世上不存在所谓不依附于内容的抽象思维能力(content-free thinking),好在他们到了大学阶段,训练更严格,学校也有诸多帮扶项目,学生知识结构上的缺陷还有机会弥补。中国基础教育阶段更趋“低端思维能力”,考试也更偏重这些方面。多项选择、选择题这种标准化考试,比较适合低端思维的测评,它们应该更多地被主观的、开放性的考题或创新的测评方式所弥补,从而更全面地考量学生,提供更全面的反馈。总体上说,低端思维和高端思维都可以测评,二者可以并驾齐驱。

在如何考上,我们要做的功课也很多。中考、高考这种考试,属于“高风险考试”,主要目的是筛选和淘汰。而到了大学阶段,很多老师也只有一次期中大考期末大考,或是交一两篇文章,学生成王败寇,败了没有翻身机会。由于过度紧张,焦虑占据了学生的短期记忆,使得一些学生可能无法调取已经被他们内化的知识。而一些懂得了游戏规则的学生,则可能通过挑灯夜战的备考短期获胜。考试一过,一切还给老师,这样也同样背离教育初衷。我呼吁教育界重视增加“低风险”的考试, 包括给出不打分的自测,增加平时测验, 提高平时测验在总分中的权重,让学生能够在平时的学习中日积月累,固化对学习内容的掌握,尝到进步的甜头,提高学习的动力。而最终的高风险考试,不过是平时测评逐步累加的结果,如同一次大阅兵。它们重要,但不是全部。

还有,至少在美国,普通教育者都熟悉 “形成性测评”(formative assessment)和总结性测评(summative assessment)的说法。形成性测评旨在通过测评提供反馈,改进学习和教学的过程。总结性测评旨在给出分数或评估结论。上述低风险考试,有不少就属形成性测评,可帮助学生改良学习的过程,改进学习的效果,让其在必要的总结性测评中达标。

目前中国的高考体系,过于强调总结性测评,倾向于把学生分出三六九等。即便在大学阶段,老师还习惯使用通过考试筛选学生。如果只能分辨和淘汰,需要教育做什么?如果让你和10个人共处一天时间,我相信你同样可以得出谁聪明谁笨的结论。我们需要用12年义务教育、4年大学教育甚至数年研究生教育,需要无数家长、老师、管理者、纳税人的投入,才能让全社会知道哪些人聪明,哪些人笨吗?通过考试来淘汰, 是为了这种淘汰和筛选的目的。随着生源的下降,以后所有人都可以上大学,淘汰式教育一定会转型,成为培育式教育。考试的目的,未必都是要把人在钟型曲线上分布开,而可以是帮助所有人去达标,或是去逐步获得某些能力。在此背景下,理应恢复考试的本来面目,让其变为学习的手段,而非学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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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本名方柏林。专栏作家,教育观察者,关注学习方法、教育革新及中美教育比较,在美国高校从事教育设计工作。著有《呀,美利坚》、《知识不是力量》、《及格主义》、《英语,恶作剧抑或真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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