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华沙老城区

华沙:姐弟恋的肖邦和被骂“荡妇”的居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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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在线特约专栏)在波兰旅行,最常听到的两个名字便是肖邦和居里夫人,但波兰人更喜欢直呼后者的波兰文名字Maria Sktodowska-Curie,而不是某人的“夫人”。所以我们也称她为玛丽亚吧。

虽然这两人都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去了法国,但他们仍然被波兰人民引以为傲。我住的华沙宾馆里,可以拿到免费赠送的介绍肖邦和Maria的小册子,清楚地注明他们在这座城市留下的痕迹。

肖邦出生在距离华沙四十公里的一个村庄了,出生不久便到华沙生活;肖邦一家住过的几处旧居,其中一处成为华沙现在唯一可以参观的肖邦故居;肖邦8岁首演的华沙慈善协会的楼房,现在是波兰总统府;萨斯基园林,肖邦小时候在这里玩过;肖邦公园,少年肖邦也一定曾在这里游玩,如今一尊肖邦雕像成为华沙的标志之一;肖邦博物馆,则收藏有世界上最多的关于肖邦的藏品;……

当然,所有这些肖邦的纪念地点,都无法和圣十字教堂相比。肖邦在巴黎去世后,他的妹妹按他的遗嘱捧回了他的心脏,安放在教堂大殿左侧的支柱内,如今,这支柱上刻着一句话:“你最珍贵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你的心脏就安放在什么地方。”


华沙老城不远处,便是玛丽亚出生时的旧宅,虽然她只住在这里一年,但现在这里是她的纪念馆。这是一幢三层的楼房,当年,玛丽亚的父母拥有二层的几个房间,她在这里出生。如今这故居的外墙上,画着她及她发现的化学元素的图像。

在华沙,玛丽亚施洗的教堂仍然保持原貌,上学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和妈妈来这里;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维斯瓦河的河边散步,她最后一次来华沙的时候还曾来散步;……事实上,玛丽亚曾经无数次回到华沙,她曾讲学的华沙科技大学,她曾住过的酒店,仿佛一部凝固的历史纪录片,在那里等着观众来寻找这位唯一获过两次诺贝尔奖的女性天才的生命印迹。

但我是性学家,性学家不考察音乐和科学,只谈性与情爱。肖邦和玛丽亚的情爱故事都曾引起万千风云,但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同命不同运。


肖邦情窦初开是19岁,感觉有些晚。当时肖邦读音乐学院,已是全波兰瞩目的音乐才子,暗恋上了自己的女同学、歌剧班的次女高音Konstanze Gladkowska。肖邦表现得像中学生一样,不敢表露自己的爱情,整整一年时间,肖邦只是默默地暗恋着这位女同学,去听她参加演唱的歌剧,任她美妙的歌喉拨动他爱的心弦。当有俄国军官挤向后台向她献殷情时,他心如刀割。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位天才的内向。

肖邦把爱情的煎熬提炼成一首首乐曲,包括《F小调钢琴协奏曲》(Op.21)的慢乐章和《降D大调圆舞曲》(Op.70,No.3)。后来在同学的“引荐”下,肖邦终于和暗恋的女孩子说话了,但是,他仍然一直没敢道出真情。

不久,肖邦前往巴黎,许多人来送行,也包括这位女孩子。她还写了一首小诗送给肖邦,结尾一句为:“陌生人或许会给你更多的荣誉,但没有谁能比这里的人更爱你。”一年后,她出嫁了,并放弃了歌唱生涯,一生生养了五个孩子,在七十九岁的高龄去世。多年后当肖邦重读此诗时,在页尾注上了“你能”两字。

我们没办法知道这位女孩子是否也曾对肖邦有过爱恋的情绪,或者如果肖邦表露这份感情将是什么结果。但没有得到的都是令人留恋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青涩的初恋记忆,爱过,本身就足够美好了。

在巴黎,肖邦的钢琴打动了上流社会,赢得了一大批学生,其中大部分是女生。这之间是否有过什么或长或短的浪漫爱情,我们不得而知。他一度订婚,后来又解除婚约。28岁那年,一位年长他6岁的女性走入了他的生活,从而为后世填了一段永远议论不完的情事。

肖邦第一次遇见女作家乔治·桑的时候,曾对朋友说:“她真是个女人吗?”

乔治·桑挑战了传统女性的形象,而且那可是19世纪初呀!她是当时最有名且最多产的女作家,通常穿男装,抽着烟,以争取女权著称。与丈夫离婚,但不乏情人,独自扶养二个小孩。

肖邦和乔治·桑很快双双陷入情网,其间肖邦还同乔治·桑的老情人Mallefille进行了一场决斗。这对恋人甚至公然宣布一起前往西班牙的马厚尔卡岛旅行,这在当年就相当于度密月了。两人的爱情成了当时巴黎社交、文艺圈里的大新闻,因为他们太不“般配”了:一个是举止温文,衣着华丽,斯文儒雅,虽然多次爱过也被爱过,但未曾结婚;另一个则是豪爽快直,高谈阔论,离婚七年,有两个孩子。更不用说女大男小的年龄差异。

大家纷纷预测这段关系维持不了几天,但两人却一起生活了9年,肖邦时常住在乔治·桑的诺罕庄园。这9年,是肖邦创作的高产期,创作了大量的夜曲和圆舞曲。有人说,肖邦的音乐大多是为乔治·桑而作的。

但是,9年之后,两人仍然分手了。那是1847年,肖邦37岁,乔治·桑43岁。


人们像困惑于两人为什么相爱一样,困惑于两人为什么分手。仅从个性而言,两人一个内敛,一个张扬,所以这九年过的绝不平静,事实上冲突不断。当冲突到一个地步时,分手成为必然。

但是,更重要的,在我看来,是两人的人生观差异使然。乔治·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她非常关心社会,关心政治。1846-1848年前后,正值法国民怨沸腾,对路易菲力浦王朝的腐败极端不满,爱国志士整天计议如何改革,乔治·桑积极投身其中。

在传统上,这本来是男性关心的事,但一个女人关心了,而她的伴侣男人肖邦却完全不关心社会。肖邦自我中心,他只关心他的乐谱能否出版,音乐会能否举行,豪富的女弟子来不来上课。难怪,乔治·桑经常批评他没有现实感。

想象一下,一个房间里,女人整天谈论爱国与政治,男人整天关注自己那点儿事,这气氛真是难以协调。再加上乔治·桑脾气躁,说话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两人间的冲突可想而知。

两人分手之后,肖邦再也没有创作一支乐曲,直到两年后在巴黎的家中去世,时年39岁。有人说,是乔治·桑点燃的爱情之火,使肖邦的创作天才燃烧起来。也有人说,是这个女人过于热烈的爱情使肖邦的疾病更趋恶化,英年早逝。有人赞美乔治·桑是伟大的女性。也有人诅咒她是放荡的淫妇。

我们试想一下,如果两人的性别角度调转过来,男人热爱政治,性格暴躁,女人温文尔雅,注重现实,将会怎样?这对情人的相爱,以反叛传统的社会性别刻板模式开始,又以顺从传统的社会性别刻板模式而终,令人唏嘘。


另一位因为爱情被诅咒过的女人是居里夫人,也即波兰人口中的玛丽亚。

玛丽亚受经济所迫,18岁时离开华沙到偏僻的乡下教书。这期间,她和主人家的大儿子相爱了,并计划结婚。但男方父母认为她出身低贱,配不上自己的儿子,极力反对。初恋失败后,玛丽亚曾想到了自杀,人类的科学史差点儿就改写了。

此后玛丽亚化失恋的痛苦为力量,发奋学习,24岁进考入当时最著名的巴黎索尔本大学。学习期间结识比她大9岁的皮埃尔·居里。种种迹象显示,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的。但后来丈夫早逝,玛丽亚的生命一度陷入了冰河状态。直到与比她小五岁的保罗·朗之万陷入爱河。

普通人可能不了解朗之万(Paul Langevin),此君也非等闲之辈。他是法国杰出的物理学家,虽然没有得过诺贝尔奖,却被公认为世界第一流科学家,连爱因斯坦都对他十分钦佩。1946年12月逝世后,他的遗体于1948年庄严移葬先贤祠,与巨人雨果、左拉等并列。

我们难免不想象:如果朗之万与玛丽亚合作,他们可能会有怎样伟大的科学创造。但是,历史总是不完美的。朗之万在婚姻中,而且,朗之万的妻子发现了丈夫的私情,拿到了玛丽亚写给他的信。她用花瓶打破了科学家丈夫的头,还将玛丽亚的情书给了报社。

在那封情书中,玛丽亚表现出了自己具有强烈的性需求,并且试图满足它们。而当时的主流社会观念是,女人根本不应当有这种需求,即使产生了,也应当是设法压抑和磨灭它,而不是理直气壮地声称希望通过爱情满足它。

法国舆论因此大哗,攻击玛丽亚是个荡妇,想拆散别人的美好家庭,女强人欺侮贤妻良母,等等。报纸上写到:“镭发出神秘的幽光……这点燃了一位专心研究这种元素的科学家心中的情欲之火。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现在正生活在泪水中……”

法国的卫道士为愤怒了,他们袭击玛丽亚的住宅,用石头砸坏她的窗户,声称要杀死她,要她滚出法国。而曾经热烈拥护过她,并且在科学上与她同路的一些法国科学家,也联名写信,要她离开法国。她甚至被钉上一个名词:波兰荡妇。

玛丽亚身心受到催残,住进一所由修女开办的医院。但她最终又站了起来,此后仍然工作了22年。

同样是这场婚外激情的主角的朗之万,受到的冲击远没有这么大。他回到了妻子的身边,他妻子默许他拥有一个女秘书作情人,以此挽回了婚姻,甚至多年后,她还同意丈夫又和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搞在一起。


曾有一位玛丽亚的忠诚支持者说:“如果玛丽亚是个男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当时的法国社会,已婚男性有情人的情况非常常见,根本不会成为新闻。他们通常会选择匿名的情妇。但玛丽亚不同,她是一个有事业有抱负的名女人,比情人年长,还声称要性享受,这些都使她成为嫉妒和仇恨的目标。

玛丽亚一生希望人们把她看作一个科学家,而不要关注她的私人生活。她多次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我认为科学生活与私人生活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人们并不这样认为。

即使在工作领域,她得到光荣所走过的路,也远比我们想到的艰辛。

人们现在知道,1903年玛丽亚第一次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但其实当时的署名中,她只在第三位。第一位是贝克勒尔,一个出身化学世家的贵族科学家;第二位是玛丽亚的丈夫皮埃尔·居里,由于皮埃尔·居里力争,玛丽亚的名字才被列在第三位。32年后,玛丽亚因为提纯了金属镭与pu而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这一次,获奖名单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在获奖演讲中,她简洁地澄清了第一次获奖中世界对她的不公:“关于镭和放射性的研究,完全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在她第一次提纯镭的4年漫长生涯中,皮埃尔·居里前2年多一直是在忙其它的课题,直到第3年才介入了她的研究,帮她改进了测量仪器。而贝克勒尔只是凭仗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将居里夫妇带入了当时被上流社会把持的科学界大门。

虽然玛丽亚两次获得诺贝尔奖,但她竞选法国科学院院士却遭遇失利,院士大会主席甚至公然宣称:“把科学院的大门敞开,让一切人进来,但妇女除外!”曾经,她的实验室也是归于她丈夫名下,她丈夫死后多方申请才能重新获得研究资格。

玛丽亚曾对自己的女儿说:“在由男性制订规则的世界里,他们认为,女人的功用就是性和生育。”从这个角度看,玛丽亚是一个清醒的女权主义者。

她从来都不是谁的配角,她就是玛丽亚。

玛丽亚于1934年逝世,终年67岁。朗之万于1946年逝世,终年74岁。

我曾经到过巴黎的先贤祠。居里夫妇的棺木在一个房间里。我当时不知道居里夫人与朗之万的故事,想象三人棺木于死后同入先贤祠,也是蛮令人感慨的。

(特约专栏,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方刚
方刚

方刚:性社会学博士,主要从事性多元、性教育、男性气质、性别暴力研究,在国内外出版著作50多部,联合国秘书长“联合起来制止针对妇女暴力运动”男性领导人网络中国唯一成员,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召集人,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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