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谁的性自由?谁的黄金时代?

文/小五三三,曾就职女性媒体任编辑和记者,自由撰稿人,女权主义者。关心女/性,研究性/别。活得如入无人之境。

(荷兰在线特约专栏)电影《黄金时代》数月来已激起一波又一波的讨论浪潮,漩涡核心自然是萧红,以及她所处的时代。但这部电影显然——尽管导演和编剧如此明显地偏爱——没能呈现出一个饱满的萧红,更没能描画那波澜壮阔又凌乱破碎的时代背景。

在影片里,萧红预言般地说,“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对“性”的观看兴趣亘古不变,影片和讨论皆从各种角度围绕她的“绯闻”展开。虽然有人呼吁应关注她的作品本身,但是,作为当时最有才华和成就的少数女性作家之一,作为从东北乡绅家庭出逃,各地碾转,飘零异乡,诸般时代故事尽数遭遇的“娜拉”代表,萧红的生命故事同样具备深究价值。但,“绯闻”并不是生命故事,八卦也不是真在深究。

在“八卦”中,萧红所处的时代,被描画成一个“性自由”的时代,文人们思想开放,行为超前。而萧红则被一些人认定为“性开放”的不检点女性:“给她一个避孕套,她会睡更多男人”;而挺萧的一边则急于正名:萧红近百年前就实现性解放了,太了不起!如果看不到萧红因“性”所受的苦难和压迫,不正视她与她所处时代的关系,那么前者对她的性污名固然不堪一击,后者的性美化也成为无所附着的虚空想像,不过是借萧红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萧红“性开放”吗?

根据萧红传记作者林贤治的考证,影片中萧红与表哥的所谓“私奔”纯属附会。萧红逃去北平,“本意为了继续她的学业,而不是构筑香巢。……她的出走,并不是希图改变一种婚姻方式,将自己的命运托庇于另一个人,而是获得完全属于个人的自由。”萧红甚至因为这位表兄在共同求学合租期间对她“有越出常轨的行为”,而委托两人共同的朋友给表兄警告。这也许可以解读成萧红性观念保守、不愿与表兄“未婚同居”,也许可以解读成萧红对表兄并无爱情,只是借力他完成学业。但无论哪种解读,都不可能作为她“性开放”的佐证。

影片中也曾借箫军之口侧面证明萧红“性开放”的荒谬。箫军说,两人这段关系里,从始至终,萧红没有任何对他不忠的行为。狗血如“两度怀着A男的孩子投奔B男”的描述,暗含的是这样的逻辑:只是把一个受摧残的女性身体性化,只看见凸起的子宫作为性欲的证据,看不见女性的身体被迫包揽了一切因性而来的不幸。

和萧红同时代的女作家庐隐曾这样描述她所处的困境:“妇女解放的声浪一天高过一天,但是妇女并没有得到解放”,五四新文化运动造就了觉醒的女性,但觉醒的她们无路可走:“到哪里去呢?前面是茫茫大海,后面是荡荡大河,四面都是生疏地,没有一支渡船”。萧红所面对的,是同样孤零的处境。在萧红逃家期间,她一度与女同学如战友般互相鼓励,但彼此天各一方,仍似一片片孤岛,自身尚且难保,更别提互相救援。萧红偏居东北一隅,在北京,在哈尔滨,数度弹尽粮绝。对于走投无路的萧红来说,性,从来不是最迫切的问题。正如艾晓明所说,性别,才是萧红“生存的一个问题,巨大和急迫的问题。”看不到萧红所背负的性别麻烦,看不到她女性的身体在历史情境中所承载的性的压迫和伤害,妄谈她的性开放只是一个虚空而不负责任的想像。

谁的黄金时代?

在影片和后续多方讨论中,上世纪初被想像成一个黄金时代:名流辈出,一切无序,青春热血,大有可为。简而言之,一切皆有可能。因为战争,生死无常,人人陷入及时行乐的狂欢。这乐,饱含理想主义激情,更添浪漫色彩。然而,这个被无限美化的时代,如果它真是什么人的黄金时代的话,也觉不可能是萧红的,或者说,不可能是任何一个女性的。在影片中,萧红说:“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说这话时,萧红身处日本。她一生创作的高峰,一个在日本,一个在香港,都是难得短暂逃出的世外之地。无论如何附会,萧红的黄金时代都与破碎凌乱的大陆关联甚少。

民国时代,真有那么“黄金”那么美?刘慧英在《遭遇解放—1890-1930年代的中国女性》一书中指出:“近年来…将20世纪上半叶的各种女性形象笼统地归为女性自觉的象征,…更有甚者将20世纪二三十年代视为高扬女权的年代。”但其实“各个阶层的女子唯一或主要的‘职业’就是嫁人……”她认为,“中国现代社会对女性的关注是双重的,几乎是在女权启蒙者提出妇女问题的同时,女性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也浮出了历史地表,妇女作为一个群体经历着史无前例的‘被看’的命运。”“女人似乎永远改变不了被看,被观赏的命运,即使是现代女性或者被称为解放了的女性。”这观看是道德审判,能左右生死。

萧红1942年病逝香港,而直到1944年,国民政府民政部颁布的《查禁民间不良习俗办法》的主要条款,仍是禁止女性缠足之类极端保守的封建习俗。其时社会主流思潮,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根本算不上先进。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领袖,对贞操的理解无非止于男人通奸和女子出轨同样不道德:不是不讲贞操,而是贞操大棒要同等地打在男人和女人头上。新文化运动中关于妇女问题的核心议题,大多由男性知识分子提出,主要集中在婚姻制度,教育权利、就业问题等,换言之,仍在为想要出走的“娜拉”找可能的现实出路,性解放根本还没有提上议程。而各界兴办的所谓“女学”,更是以培养贤妻良母为要义。少数女权主义者筹办的女权刊物,又大多匆匆夭折。而自从37年之后,抗战成为举国旋律,如此乱象之下,个人生活乃至生命安危都尚如落叶飘零,作为一个作家的萧红,生活无着,没有组织没有资源,她如何可能以一个“性自由”的洒脱形象在四处奔徙中存在?

即便将萧红的“时代”压缩到她所身处的文人圈,这圈子也绝无可能提供给她一个局部的“黄金时代”。在后世的传说中,这个文人圈子充满超前的“性自由”。这是真的吗?当箫军多次出轨没有朋友指责,对萧红家暴也仅有女伴关心,而二萧分手之后萧红与另一个男人走到一起,她却遭受或明或暗的道德指责。胡风居高临下地审判和箫军分手后又与端木结合的萧红:急什么呀?箫军和萧红在一起时接二连三的出轨,胡风不嫌他急,萧红怀着箫军的孩子还被箫军暴力分手,然后才有了端木,他倒嫌她急了。莫非在胡风这些文人眼里,萧红理该守贞守寡从一而终?鲁迅和许广平被后世传为佳话,可在当时,许广平作为一个新女性、上街顶过子弹的学生领袖,对外以秘书的身份存在,在鲁迅正妻眼里是“妾”,在文人圈八卦里是“交际花”。这样一个文人圈,不可能是真正认同“性自由”的,也不可能真摆脱了旧道德的束缚。说到底,他们看起来自由的“性关系”,不是源自性自由的理念和对个人身体权利的清晰认同,更多是因为乱世之下的一切皆无规则。很多人甚至把剧中箫军、萧红和端木三人同榻而卧也当作“性开放”的证据,可事实上那不过部分出于东北生活习俗,部分因为现实窘迫。如果把这些粗浅表象都附会成思想解放和性开放,甚至幻化出一个自由天堂,就没有机会去反思和清理那个时代遗留至今的性道德桎梏和传统思想毒瘤。

正是由于脱离了历史语境,看不到个人与所处社会环境的关系,萧红作为一个“失败的个体”被反复审视。影片中狼狈的萧红被汪恩甲、她抛弃又投奔的未婚夫居高临下地怜悯和挽救,继而被箫军救,被朋友救,被接盘侠端木救,被粉丝骆宾基救……影片里箫军说:我选择你只是因为你的才华。听到这话萧红立刻拿出纸笔,开始写作。在我的理解里,写作是萧红的出口,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箫军的话让她看清自己的位置,也催发她的斗志。但在影片中,这一幕自救举措显得暧昧不明,似乎示意萧红只是在争取箫军的青睐。在萧红与箫军相识之际,萧红是单身,箫军却是已婚有子,如果一定要做道德排序,箫军也没有任何优势。况且两人都是一贫如洗,箫军没有任何能力“救”萧红,她是自己从窗户逃出来的。一场洪水救出了萧红,却说服不了一厢情愿沉迷在“英雄救美”故事中执意矮化萧红的大众。只因那乱世相逢的一段真情和温暖,他们看不见箫军作为身高一米六的一介武夫,出轨家暴不断。箫军从始至终,只看见萧红才华的冰山一角,而看不到她作为一个女人是如此独特而傲立的个体。对他来说,萧红不过和他一个接一个的出轨对象一样,是一个可欲的对象,是会怀孕会生育会给他带来麻烦的肉体。对这样的女性身体,他的态度从来都是“爱时便爱,不爱便丢开”。

影片结尾,骆宾基,萧红生命尾声里出现的男人,“来到”萧红当初逃生的窗口仰望:如果当初把她接下的人是他,萧红的命运是否会不一样?这也许是导演怜悯的期许,但这怜悯是如此不切实际,甚至显得羞辱:它把萧红归为一个人生失败者,而她失败的主因,是她个人一次次错误的性选择,没有碰到“对”的男人,而最终能够救她于水火的,终归仍是某个个人,一个男人。

这部影片对萧红充满不加掩饰的欣赏和爱意,但正是在关切之下仍做出这样的诠释和想像,才越发显得悲哀:萧红作为一个女性、一个作家的价值被最大程度地消解、贬低和审判,对她所遭遇的以及造成这些遭遇的主因则极度浪漫美化,虚拟到无形。这绝非对萧红真的热爱和尊重。要记得,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独立与勇敢,作为一个作家的才华和深刻,正是当初我们爱上她的原因。如果时至今日的我们,依然不能与昨日的萧红们同仇敌忾,打破那些禁锢她们打压她们伤害她们的牢笼,我们对萧红的所有怀念和溢美都将显得虚伪;而对那个残酷时代存在、眼下依然顽固的毒瘤的美化,都是在替伤害萧红的一切叫好加油。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但是,“不错,我要飞,但与此同时我觉得,我会掉下来。”真爱萧红,就和她一起,顶宽头顶那片天,强壮她的羽翼,让她自在地飞,再也不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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