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三线人

王杨:我们欠《海石湾》的“三线人”一个道歉

(荷兰在线特约专稿)海石湾,兰州的卫星城。所有和大城市相邻处,夹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落在上一个时代和今天的中间。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缺乏身份感。这就像片中主人公老赵的身份,他自己说自己“不伦不类”。各种相互矛盾的身份混杂在一起,他是工人阶级一员、无业游民、黑道赵哥、文艺青年……


海石湾剧照

他还说自己的生活,就是没有生活。说人过了青春期,就完了。而他的青春期即将结束。他带着那种不成熟的流浪者气质,艺术家秉性。却超越成熟的旁观,把一种揉碎的底层痛苦,如歌如诗地献给装在摄影机里的时间。他仿佛来自落魄的大户人家,本不该来此处,渡此生。此刻看破了、心凉了,骄傲感已成为吞云吐雾间那一种自我嘲讽的佐料。幽暗的抑郁,加上悲观感,和一种心中的纯净相互渗透。他是他的梦里误入歧途的卡夫卡、是说个没完没了的乔伊斯、也是暗夜陋室里的爱伦坡。他是他贫瘠的小屋里丰饶的书架。也是他荒废的外在世界里,唯一的幸存者。

赵哥,是海石湾的赵哥。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他开着一家防空洞般的酒吧。偶尔比划着木棍,出现在破败的厂区。海石湾像是他的城堡。摄影机安然跟随他,获得某种自由。穿越那些熟悉的中国空间,观看者都拍起脑袋,一种根植于触感和记忆的力量被渐渐释放。

第二代三线人:老赵和一帮发小

海石湾自成一体,这里有完整的生活基础设施。在计划经济时代,这里像是斯巴达人骄傲的外围军团。如今这里不上不下,难以自处。不属于乡村,也非城市。三线工厂的聚集地、下岗工人甜蜜又苦涩的梦乡。

“三线”的概念,来源于六十年代中苏交恶。中央政府处于对国家安全的考量,有计划地将一些工业企业迁移到长城以南、广东韶关以北、京广铁路以西、甘肃乌鞘岭以东的地区。一种国家安全的考量,来自某种巨大的地缘战略部署。同时也来自于一种危机感,一次全国性的大疏散。把工厂和技术人员转移到荒郊野岭,这是一种派遣而非驱逐。都有点自我牺牲的味道,但难不成可以不牺牲吗?有句三线标语是这样讲——“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骄傲来自于牺牲,而这牺牲完全来自于家国命运的一部分。个人生活,从来都和家国命运错位共存。这几乎也是我们历史的“遗产”。

这些三线工厂,还有依此形成的卫星城镇,就像是放牧人的帐篷,也像是勘探队员临时的家。风尘仆仆,带着匆忙。被派遣驻扎在不熟悉的地方,并且扎下根来。许多年过去了,膨胀的城市中心已镶起金边。而这里的人们浑身的骄傲感已然泄掉,并且荒废。奉献出时光,却被时光蚕食到如今的模样。现在的三线老工厂或者计划经济时期的老国企,都像是被遗忘的孩子,不伦不类的成长,变得贫困而茫然。市场经济转型之后,有些地方的荒废程度令人震惊。突然的倒闭、关停、合并大潮,使这里从温暖的集体,变成了最底层。一群颓废的人们,不得不直视生活的残酷。某种理想主义,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寿终正寝。

但关键中的关键,《海石湾》里并不直接言说这些。以上这些宏大的画卷,在影片中连影子都没有。只有在影片结束时,我们才恍然看到一张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人们就像是幽灵一样,原来他们与我们一起观看了整部影片。你发现老赵们的生活是一个“结果”而已。一个没有任何挽救余地的结果。但同时,这个结果又在指出个人生活本身。强调社会荒芜之下,人作为主体不可避免的溃败。老赵说妻子无论把家收拾的多么像是皇宫,到最后剩下的还是吵架。老赵也说,父亲咽气时自己哭不出来。只是埋起头,为毫不相关的人演一出荒诞戏。人与人艰难相处的困难,也许远大于社会结果。或者说两者相生相伴,决定了这个国家日常生活的常态。老赵总是梦见老虎,他的父亲属虎,这让他很沮丧。在《海石湾》看似个人的视角里面我们能发现:人们心灵内部的焦虑,远远大于外在世界那绵长的波动。

老赵甚至也是一位业余作家。他在生活的贫瘠里挣扎般地写道:

“所有的快乐都转瞬即逝

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你

无法否认末日的存在

无论你走在哪里

就像你投放在大地的影子一样

终身相随

在太阳的光辉里

我点燃了最后一根烟

兰州城像一座镀金的岛屿

俯卧在举目可望的前方

翻滚着万丈红尘”

《海石湾》的魅力,首先来源于它的人物。其次,也来源于这种感知力。把时代的雨水滴落在个人的额头。一种细致和一种宏大,被并致在一起,所生出的感动足以把任何单层面的,教条般的,学术性的观察忽略。我们突然能够估量到底层有多大?痛苦有多宽?生活有多深远?而这一切,都由一部52分钟的小品样式的作品撬动。

这部纪录片只是在讲一个男人的故事,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却也在说芸芸众生熟悉的生活历程、社会记忆、个人生活。

我想,纪录片的准确性并非严丝合缝的理性搭建。纪录片的准确性就是“在场”本身。看的出来,这是一次有点仓促的拍摄。导演马占冬十多年前就拍摄了它,老赵是导演老马的发小,海石湾也是老马的海石湾。他本能般拿起摄影机,心无旁骛,用直觉扫射现实。他的发小们,仿佛直接的指给他看,他离开后的世界的状况。所以这又像是来自个人的一次回望。除了情感或者距离之外,导演马占冬的拍摄也好像一次错位的“问候”。

借由纪录片这个媒介,借由拍摄者身份本身。历史人性在这里代替历史理性,还一份情。说一声,对不起。但同时,这种吊诡但强大的道德力量像是灵光附体。让人终究避免了一劳永逸的符号化,而只是一次白描速写。老赵在片中说:“我觉得许多古怪的艺术都是误入歧途,它们永远都没办法深入到残忍的真实里。”真实是什么呢?真实可能是多元,是非准确,就是感性的在场。

《海石湾》也用最真实,最个人,即时发生的,无道德感的方式,轻巧地触摸了纪录片的美学——“迟来的道歉”。这一切被纪录下的时间已然发生,也就意味着无法弥补。一切时间的责任都无人承担。影片本身好像是替人受过的自我牺牲者。用笨拙的,简陋的,往往又是个人的方式,回到现场。回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统一的情感历程中,社会发展序列里。用所有木已成舟的挫败结果,在播放的行为里确认了一种超历史又超时间的胜利。

在片中有一段来自“小姐”和客人之间的歌曲调情。

“黄河哟 流着慢悠悠

一壶血泪向东流

索非亚 十三岁嫁了人啊

受尽了人间的苦与难啊……”

多年以后,所有颓败的、荒芜的、柔弱的、焦虑的事物终将不朽。时代、集体、国家、意识形态都将依赖真实人的每一滴眼泪苟活。纪录“小”品,如果它触摸到了这荒废时代里荒废着的人的手。那就为“大”,为大中之大。

《海石湾》 < Lao ZHao >

导演:马占冬

海石湾海报

影片简介

三线二代人老赵的故事。面对曾经的理想与现实困境,老赵在春节前面临的无奈选择。在家庭、个人生存的困境中,老赵似乎逐渐沉沦,这个从父母年轻时就奋斗过的地方,却没有给他任何生活的希望。朴实善良的本性以及对文学艺术的理想追求,使老赵内心深处充满苦痛挣扎。夹在社会街头生活与内心对生活最后的一丝渴望中,老赵最终陪母亲走完了背离故乡的一生。并彻底离开了海石湾。“人活的就是一个青春期”。

三线人的命运如早已凋零的工厂一样被国家历史遗忘,个人的局限与现实制约,在轰轰烈烈的中国城市化的变革中,被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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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杨
王杨

导演、自由撰稿人,代表作有《中国门》、《地上-空间》等,作品入围多个国际影展并获得奖项肯定。多年来从事电影评论工作,为多家报刊杂志撰稿。参与创建中国重要的电影评论丛书《青年电影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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